巨物撞击的喀嚓声立即传上箭楼,脚底出绵长的震动,案几啪哒倒地,从砖石缝隙、青石筑建的屋顶,掉下屑末,阁楼里立即充满呛人的烟幕。

“树倒猢狲散!”

刚才的猜想更深了几分,却不问他,准备谦虚几句,李庭芝低头看着手中的白雪顾自接着说道:“老实说,老夫接连三十天都听说子清的事迹,行善啊,变小村为大邑啊,甫一出征连建功勋啊,等等等等,却正猜测从何处冒出这样一个新星,今日得见,果然收获颇多,子清确实是卓尔不群的姣姣人材。”

国重义被执回扬州,姜才解职,听李庭芝调,而可怜的赵潜,正在大狱里等待丞相大人的死刑判决。胡应炎在瓜州与敌人已经正面三次交锋,但规模甚小,看来元军处于试探进攻阶段。而我,在这个凌晨刚爬起床,等待贾似道召见——昨日接黄万石通知:徐将军暂缓去瓜州,丞相有要事相商。

孙虎臣探头看看我,点点头以示鼓励,却向贾似道说道:“自芜湖撤退时,丞相将我军与夏将军互换统制,如今到了扬州,各厢各军都已稳定,是不是该还归统属了?”话中的不满更是明显。

声间滚滚而来,贾似道脸色一变,随即轻轻一笑,喝道:“都去吧,迎接圣使。”跟着他的喝令,几十员将军一齐下到广场迎候圣旨。

刚睡了两三个时辰,不过凌晨时分,都督府便差人唤我,说丞相大人召集将领议事,吩咐立即参加。

兵败如山倒啊。我摇摇头,从这群衣甲鲜明的大宋精锐面前大踏步经过,跟着宋京进入内堂。身后的苏黑、陈昭等人被侍卫拦住,回头吩咐他们在外室等我,一边跟在宋京身后向前行走,一边想到,连夜召我议事,为了国重义么?即使没有按命令除掉国重义,但我成功接收后军,让国重义成了没牙老虎,也算完成了半个命令吧,贾丞相不应该为此深夜召我。那么,还有何事会让他如此着急,需要与我这样微不足道的义军领商议呢?

苏墨终于忍不住笑出声,让步道:“好好,不是公子,是徐将军。徐将军也不会吃人,还是不用怕他。”于敏将胸膛挺得笔直,移回目光,仍高声答道:“小的不是害怕报徐将军,是敬慕将军。”苏墨被连呛两次,淡笑着咳嗽一声,便让去一旁。

陈昭过来扶住我,站在山腰处向下打量,冬夜里只闻风吹草木的悉嗦声,周遭再无其它的动静。天气也生变化,中午还艳阳当空,现在却是铅云密布,一阵阵凉风不时刮起,旋转着从身边掠过。

这回只有与我交情最好的袁小文远远望来,仍然极快地扭回头,跟着一刀砍向苏墨,似乎当真忘记徐子清是谁了。

耳廊里传来熟悉的叫声:“将军小心!”一个身影闪过,将我扑下马。紧接着传出“卟”的沉响,穿过眼前无数马蹄、破烂的军靴,火枪营虞统制傅南玉,为我挡下致命一击,自己却中枪摔倒在一丈外,背上透出偌大洞口,鲜血喷薄而出。

一路边打边跑,送贾似道顺利逃到扬州。可是随着其他消息纷纷传来,短短二十天里,战场的整个态势已生变化。

另一条线路则是北上扬州。我军正逢新败,士气低落,各军各营武器辎重在主战场撤退时丢掉许多,又得伯颜率元军尾随追赶,当然比翻山路回临安艰难得多。

“陈兄可不能这样说。诗经有云:岂曰无衣,与子同袍。岂曰无衣,与子同泽。咱们是袍泽兄弟,如手足般亲爱,不能分彼此的。”

一万三千人尽呆了眼,逐渐冰冷的墨守成尸身静静躺在那里。我捧着他的长剑,瞠目结舌,震惊于这惨烈的悲壮里。国重义大腿受伤,让柴旺扶着,此时放声大哭,挣脱了搀扶,扑到墨守成身边。随着泪水打在尸体上的卟卟碎响,柴旺终于忍之不住,低泣出声,尔后牛富,王福,尹玉,陈昭-------全军上下一个个泪流满面。将士们先前心悸于大军之溃败,士气极低落,如今墨守成见大势已去舍身献国,却挽起全军悲怆之情,一股壮烈的士气悄悄弥漫在一万三千人身上。

战场态势瞬息万变,现在成了我军冲锋而元军抵挡。敌人同样凶悍,面对我军反扑,丝毫不见散乱。领兵的金盔将军竭力整顿阵形,骑兵列阵于前,步兵跟随出击,箭弩兵列于阵尾负责掩护,同时起了坚决的对攻。

我转头朝陈昭大喝:“树起北洋军旗,命令王勇轰击对岸,所有部队开展渡江进攻。”

倒记起自己误遭胡应炎捕拿时的委屈,骑马过去,掏出大都督府腰牌给守城兵丁看,点着血迹斑斑的小子说道:“此人交我吧,带回军中好好审查。”领兵的头目还是刘小武,此前见我与黄万石一道进的城,现在递来的又是都督府腰牌,便笑着答好,巴结着吩咐捆住可疑小子,方才帮着扶上马背。

一路也无甚聊的,淡而无味扯过几句,芜湖城已在眼前。纵马疾驰中,高大青黑的城墙迎面扑来,墙底下尽是一座座白色帐蓬,连绵不断,将营区排出五里开外。城门更是守得严实,衣甲鲜明的戍卫站在吊桥两侧持戈警戒,无论百姓还是士兵,只要进城便得盘问一番。黄万石在马背上远远扔去腰牌,喝道:“刘小武,先看过本将军的。”那头目低头瞧一眼绿色牌子,还没来得及向参赞大人问声好,手中的牌子已遭黄万石飞奔中夺了去。

话音刚落下,便有人大叫:“贾似道奸佞小人,怎么能援他,无疑为虎作伥。便是去了,在其指挥下仍是大败亏输。”

许夫人与陈吊眼坐在大厅前面一侧,叙述着鄂州那场惨烈的战事。待得说完之后,许夫人自叹道:“仓促拉起的义军怎是北兵对手,不是战死就是被俘。北兵凶残之极,不留战俘,把被俘之人全都杀掉,将耳朵削下扔入麻袋,以备计算战功。将头颅砍下,竖于枪上,以示威风。诸种恶行实在是数不胜数。”

这一时我对李茂恼恨之极,直觉着这人怎如此猥琐,为了一点子钱财,竟可以做如此下作勾当。夺了我在镇公会的权,利于瓜分钱财,对他是这样重要?或者,他开始对自己领导下的商会所取得的成功,蒙蔽了双眼,以为过我了,可以取代我了?

“也得谢你,平时自己都舍不得喝这么好的茶呢……告辞吧,得回家了。”回头去找萧歌,红烛飘摇的堂屋里却不见了两个孩子身影。

陈德武还未说话,太一掌教倒替他答应下来,然后目视萧歌又说道:“见面就托人给你,贫道很是过意不去。这小姑娘伶俐可爱,贫道极为喜欢,不如这样,我收小姑娘为徒,公子帮我带德武,如此谁也不欠谁。”

萧吟又被胡应炎带去了兵寨,妹妹萧歌带在身边。我不回话,也把小姑娘抱起,瞧去杨焕爷爷,想听听他的看法。杨焕想了想,背负双手,边走边说:“也是这个理。当初起公会时,子清说过这层意思。如今北洋富裕了,兑现许诺也不是难事。”低头迈过一道土坎,问我:“子清是什么意思?”

自有士兵拖王福下去,便在王福的痛呼声里,我叫来胡应炎和牛富,说道:“从明日起,叫尹玉、杨二等人也来兵寨参加演练。让他们也知道规矩……上个月说的指挥号令,可训练好了?”

鼓声响过三遍,白阵稳稳顶住红阵冲锋,左翼还留有一百人准备配合黑阵起的进攻,此时形势已对胡应炎有利得很,只要黑阵到达战斗位置,牛富的部队便极有可能陷入包围当中。可黑色方阵根本不理会,仍旧朝西而去,看样子是想绕过牛富的黄衣队伍,从后展开进攻。胡应炎见他的命令不得执行,愈大怒,从高塔处扔下手中旗帜,大喝道:“鸣金收兵,竖起白旗,老子认输了。”又一边向下爬,一边恶语痛骂:“令不行禁不止,这样的军队能打仗么?今天不请公子痛打王福这王八蛋,老子就不姓胡。”

陈昭这时才想起是我救下妹妹,还没来得及道谢,便回身唱诺:“多谢这位兄台。兄台放心,只等家父奏过朝庭,说明事实,你当可无事的。”

三名保镖立即顿住身子,面面相觑,再不敢进一步。最高那人狠叫道:“小贼,你可知道面前之人是谁,他是御前都指挥使,现今安庆知府范大人的小公子,快快放了公子,或可饶你不死。”

尹玉抱着萧歌站在街边遥送文、麻两人,沉默半晌,突然冒出一句:“生子当如孙仲谋,男儿当如文天祥。”杨二没识过字,不懂意思,便问他。尹玉笑笑,为他解说了,杨二于是也陷入了沉思。

多么让人兴奋,我的革命在众人瞠目结舌中获得成功。但这只是其中一个变化,接下来对于农业和手工业的革新,更让他们目不暇接。

我笑看着这对有趣的母女,正准备说话,却听到邻近一所房子里传出哭泣声。掉头看去,那处新筑就的茅草屋跑出一位半大姑娘,紧跟着又追出个枯瘦青年男子。小吉也不闹了,盯住他们,奶声奶气地问妈妈:“大牛哥哥追翠儿姐姐干什么,是不是欺负翠儿姐姐了,看嘛,姐姐边跑边哭呢。”

“杨大你知道么?”又得到杨大的肯定答复,我接着说道:“大家都知道天下没吃白食的道理,而难民更从江北历经上千里路程,吃无数苦楚却屡不得各处乡镇收容,更晓得求生不易,现在北洋愿意留下他们,倒说说,这批人会不会拿出钱财来换得一条活路?”

陪着老杨焕忙了半天,诸事都处理完毕,时辰已入夜了,那轮晓月也自山边缓缓升起。于是整个村庄被镀上一层洁白的银色,树影在微风中婆娑起舞,不知名的一簇簇野花在田间径野播撒它们的芳香,田野阡陌处偶而传来一声声蛙鸣。如果没有刚才龌龊事情生,这世界却是美丽之极。

袁小文仍躲着,硬声顶他:“为何要报你。可知作下此等天怒人怨之事,逼五十多号人没个活路,子子孙孙都会跟着遭报应的……”

他站起身,在飘渺月光下,瘦削脸庞一片模糊,声音在清风里零零散散。一双草鞋已掉了半条系结,从破洞处还能看见脚上冒出的血泡。他迈步跨过小溪,开始向前行走,似乎不觉得血泡的疼痛,只留下一串若有若无的声音飘荡:“记住吧,没有前世、来世,人在哪里,哪里就是今生……”

雯雯喘息着,一刻不停地在耳边自言自语,很快地,又脱下单薄小衣,露出鲜艳夺目的红色肚兜。不容我有所动作,除下我身上衣物,自己整个身子投入怀里,耳鬓厮磨,一双冰冷小手在我全身游走。

飞道长仍不抬头,却将一柄精光四射的长剑拨出来,目视有如水波流转的光洁剑身,冷冷说道:“是否朝庭鹰犬不是你说了算。道人先前也在募粮,以赈那帮难民,同样对本镇富人不加救济看不上眼。不过,明教行事荒唐无稽,遇事不通立即强力逼迫,这等行为道人却更看不上眼。加之本教天一掌教有令,不能容忍奸佞之徒行违法乱纪之事,嘿嘿,说不得只能与勇猛天王斗上一场了。”

诸人一想,确实如此,皆取笑候桂生,说他老朽,转过头夸我厉害。如此一来,先有阿尔塔表态在前,那几十号难民的收容当场得到解决,尽安排到码头作帮工。正事一过,在座衮衮诸公立时围拢我身边,无不请我到他们府第赴宴做客。其只没想到被我驳斥的候桂生最为热心,拉了我手,排开众人便要往回走,说是最爱清谈,可惜此地满是铜臭之气,现今总算遇着我能聊上一聊,说什么也要请去他家住上几宿。

此消息一经流出,襄樊一地百姓无不痛骂札贾似道,皆曰奸相妒忌吕将军威名,竟以国事为儿戏,行挟私报复之实。与此同时,大宋叛将刘整提水军四万,增援元军大帅史天泽,一举在汉水击溃吕文焕的舰队。这样一来,百姓们都知道襄樊再保不住了,于是带齐家当,开始了浩浩荡荡的逃离。

同来的士兵正忙着搜查山寨还有没有余匪,我一人扶起王勇,就近选了座房子进去。刚一踏进入,王勇便迫不急待挣脱我手,掩了房门,说道:“徐兄快送我出寨,晚了可就跑不掉了。”我仍旧笑着,却说:“怎么送你出去,三百人外头巡察,生翅膀飞么?”

杨霆本来向胡应炎卖好,却被弄个老大没趣,讪笑着冷冷说道:“你说可疑,本衙便叫你审,这正常得很。怎的倒怪起本衙来了?倒说说,本官哪里做得唐突?”

他们的声音打断回想,抬头朝战场望去,敌左翼果然帅旗摇晃,慢慢向中军收缩。其右翼则掩护中军,突出阵外拼死抵抗,却也抵不住我军战士如巨浪拍堤般一波高过一波的攻击。

胡应炎和牛富、包圭都知道朱溪不过算命先生,此际听说是他策划攻健康,无不飞快地扭头瞠目视之,满脸皆是不敢相信的神色。

“呵呵,不相信么?朱溪真人不露相,可是大大的才子,不但看相看得准,打仗也有一整套。”不满明教偷偷摸摸的举动,我毫不客气奚落朱溪。他却不动声色,笑着称谢,尔后说道:“胡将军言之有理。我军日前挫败阿术,杀敌二万六千,已损其士气。北兵看似以十几万人包围扬州,但战线宽广,尾不能顾,形强而实弱,用各个击破之法,再度扩大胜利,却也不难。只朱某从未带兵打过仗,不敢纸上谈兵,还是请子清将军定夺吧。”

越看不透这人了,元军战线过长,导致兵力分散,确实是最大弱点而我欲采纳强攻健康的方略,正是因为这个原因看看谦虚的朱溪,我说道:“鞑子形强实弱倒是说对了,乘胜追击也没错。这出空城计想要唱好,务必选好动攻击地点,那里敌驻军不能太强,免得我们啃不动骨头反磕坏牙,又不能太弱,捏软柿子没有威慑力。”俯下身子指向地图上的新城,抬头朝他们说道:“包圭已探明此处驻军三万余,士卒多是安南和大理来的,战斗力不强,我便选它。”

因为镇江新降,元军那里驻有重兵,加上降军一万五,便有近五万之众,同时左右两路南下的大军刚出不久,以镇江为依托的高资至六圩防线兵力倒不甚多。西北战线是他们攻击扬州的重点,新城驻军三万一千,谢集驻军三万五千,东沟驻军二万二千,选择新城最是恰当。见众将无异议,我于是下达战前准备的命令。

失去威力巨大的火器,对于我这样的现代人来说,便如失去双臂一样痛苦,无论如何也要想办法解决这个问题,即使它简陋得近似于滥竽充数。

于是学习现代的阵地防御战术,设计拒马桩:以三叉木架支立,两两相距三五米距离,其间用麻绳相连,又在绳上缠绕尖锐的三角铁菱。此物由陈昭集合全城木匠制作。

炮弹消耗殆尽,利用它的原理,大规模生产土法地雷。这东西王勇已在制造了,我进入指挥所时,他教训的那名匠人便是负责生产的脑。但瓜洲不过小小城池,搜刮百姓所有铁器仍是不够,于是王勇召集全城石匠和百姓,去附近山坡采来石头,凿成粗糙圆形,再将之凿空填装入火药,而后又放进铁钉、瓷片,一切可以杀伤敌人的碎屑。沾上硫磺的草制引信外露,长达二十米,随后拿黄泥封其口,粗陋的石制地雷便现出雏形。

后又下令尽征全城瓦罐,制造燃烧弹。油料倒是不必从百姓家里征收,元军撂下的都用不完了。然后又集合匠人打造铁钉,削制木尖,使其铺上地面,作刺伤敌军腿脚之用。

如此等等,这一天所有将军都被我派出指挥所,去执行各种生产任务。而我却在想,必须争取十到十五天时间,才能够顺利动胆大包天的计划。

不过,贾似道能抵过十几天吗,现在他多半度日如年了。唤来朱溪,我已把他当谋士看待了,让其到扬州送两封信。一封信给贾似道,“丞相身染重疾,子清深受重恩,亦日夜难安。彻夜苦思之下,已有治病良方,但诸多物事筹措不齐,还望丞相忍耐二十日,以留给子清宽裕时间。”至于他怎么去躲过朝庭催逼履任,相信老谋深算的丞相自有法子。

他不是找了几个替罪羊么,当可使临安亲信以此为凭,借机与陈宜中等人争吵,扰乱局势,让谢太后晚几天下定罢免他的决心。

另第一封则给李庭芝,向他重复我曾说过的话:“子清汉家子弟,为天下苍生效命,为保家园不遭蹂躏,为自家不做鞑子奴隶而奋斗不息。”我希望维持和他关系,毕竟文天祥、李庭芝大名鼎鼎,千年以来威名不坠,我对他们从心底里抱有深刻的敬意。

如今朝野上下,所有人都对胜利深深渴望,他应该不会对刚取得大胜的将军有多大反感吧又一个黑夜来临,我站在敌楼上向长江岸堤眺望,夕阳在那里藏下了最后一丝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