鼎丰小说网 > 大帝 > 第一卷 见证 1 第十一章 七八月间

如此一来,几个主事的男子都被我说通,终于有了统一的主张,随之又商量如何落实。还是我提议,基于村民自治的原则,将难民与原住民合拢,公推出一个村公会,由公会成员负责收集财物,相互监督并管理粮食收成和副业收入,对村人的物质分配也由这批人负责。

这一日又起了个大早。步出小屋,就着冰凉的山泉洗脸,第二掬水还没未拂到脸上,便听到村旁小道传来嘈杂纷乱的声响。

日子从容起来,我落脚杨焕家中,安心当起农夫。每日与祖孙二人在田地里劳作,得空了,便在月光下和村民们东拉西扯,或和村里和善的大婶、小妹们聊聊家长里短。有时我看着村里惟一的秀才尹玉,坐在一旁听得目瞪口呆,便忍不住暗笑自己,无聊啊,竟会在不知不觉中又开始卖弄学识了。权小子大大咧咧终日东奔西跑,或南下温州,或北上临安,经常不辞而别,没个清静时候。或许习惯了浪荡日子,一日跑来告我,欲往北面去一趟,大约一年半载才能返回。与他相处半年,倒有感情了,恋恋不舍吩咐早些回来,那小子却不耐烦,笑道:“怎如此婆婆妈妈,不过暂时分别么?”

不觉大为诧异,迎着骏马奔跑带出的劲风,我大声问道:“如此紧要物事你们也敢造假,恁大胆了吧?”

一段痛苦而执着的旅程,它折磨着我的身体,更为难受的是,心里的失望随着旅途越来越漫长,变得越来越深刻。我该这样做么,这一切有意义么,它能实现么?我不停问着自己,每一个回答都是不同的,在否定与肯定之间徘徊。于是,我陷入更深的痛苦。

大的姑娘约莫十六岁左右,小的却刚过笈笄年龄,像枝小花骨朵儿尚未长开,受阿尔塔叔叔逗趣,不堪羞赧,抛下姐姐,掉头便跑回后院。

逃难的多了,来一拨就救一拨,许源财主们已是烦不胜烦,加之商人聚财本性,更不轻易救济。稍去个把时辰,八九名道士行脚到此处,见许多饿得头昏眼花的人坐在镇头,却不得里面的人救助,便入镇子募粮,希望以已之力帮济他们。

余下逃难的,早被此地繁华惊呆了眼,当然巴不得留在这里永远不走。纷纷附合黄思义,都说:“对极对极,再走不动了。”尔后,几十号难民便推出黄思义、王大功当头,去许源镇子寻当地保正打商量,看看能不能收容了他们。

在这瞬间,脑中同时飘飞梦中女子泪水化作的彩蝶。不停飘飞,眼前上千张散荡的白纸也幻成蝴蝶,漫天的飞舞。怔怔看着这一只只蝶子摇摇荡荡,情不自禁陷入深沉迷惘中。

而胡军爷也让我有些吃惊。在城门看到他军容不整,还以为此人稀松平常,待杨知县下令剿匪,看他高兴万分的样儿,方才晓得这人原来有着为民行事的抱负。便是我曾设计构陷他与知县大人争吵,因了我带队灭匪,胡应炎都放过不计较了。

他冷笑两声,说道:“江北逃来的多了,也没见几个如你这般从容的。哼,其中定有诈,兄弟们,先拉去县衙,让杨霆知县审审。”

抚慰嘣嘣乱跳的胸口,我大口喘气,希望平息惊惶,在这时,从依靠着的破旧小茅屋里传着个小心翼翼的女音,“你快走,再不走就迟了。”

赵军师在那里振振有词,我却在为他的自作主张而愕然。心里直叫倒霉,怎么一出北洋村便要当一名土匪?

“喂,树上的那厮快下来,爷爷有话问你。”

紫色的甲胄上不知有多少刀痕游走,飞翼般的银亮头盔失去了半条红缨。我按住左臂伤口,那里丝丝痒,正是快愈合了的迹象,一边扭头吩咐:“陈昭,你带第五厢绕左面而去,不顾主战场,单攻击喀伦苏小镇,以断绝鞑子后路。”

珍珠带着凉爽快意在眼前闪动,便将这世界跳跃得生机盎然。还没来及尽情展示美丽,它们突然在铺天盖地的马蹄声中破碎。无数水花惊恐地散落一地,怀里的娇柔女子脸色也随之变得惊惶,离怀站起,清泉般的双眸紧盯着山脚下黑压压扑来的一大群骑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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胸中的满足像鲜花一样盛开,诸事的顺利几乎要让我大笑起来。在已被官府升格为镇治的喧哗的北洋镇中心,站在公会门口,我满面笑容,眼前一切变作一幅绝世精美的画卷,不自觉中便陶醉进去。

从外地而来的一队采办行商,在路过身边时谦逊地躬身行礼,我回过礼,抱着东张西望的白小吉朝她家走去,这孩子缠了我整个下午,也该回家吃饭了。一路和遇到的人们打着招呼,那丝满足便更加强烈,我知道,在这里所有人以我马是瞻,我成了北洋说一不二的强者。在行走中,我开始享受亲手缔造的这个奇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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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青的刘寡妇收工回家了,正在门外淘米,见我抱着小吉走来,远远便笑道:“可麻烦公子了,小吉没惹您生气吧?”小吉挣脱怀抱窜下去,上前一把抱住妈妈,撅起小嘴不乐意地嚷道:“才没有呢,小吉可乖了,不信问子清叔叔。”一双黑溜溜的大眼睛便盯住我,看见子清叔叔肯定点头后,欢呼一声,钻进刘寡妇怀里,红扑扑的小嘴先亲亲妈妈脸蛋,然后扭着身子撒娇:“妈妈,明天我还要去找子清叔叔玩儿,好不好嘛?”

一边要收拾沾着米的双手,一边要搂住小吉,还要应付这孩子的调皮,又受我注视,刘寡妇忙得满脸通红,瞟瞟面前的子清公子,红着脸哄自己女儿:“小吉最乖了,知道叔叔忙,不会再去打扰叔叔的,是不是这样啊小吉?”

孩子年幼,怎么会听她的,仍旧在怀里扭着身子闹:“不嘛,叔叔不忙,下午还和爷爷奶奶聊天呢。明天就要叔叔带我,我喜欢叔叔。”

刘寡妇疼爱从小失去父亲的孩子,不忍训斥她,于是脸更加红了,只低声劝着:“听妈妈话,明天送你去陈爷爷家玩好不好?”孩子还是不依,只把当母亲的缠得将一对秀眉皱成一堆。

我笑看着这对有趣的母女,正准备说话,却听到邻近一所房子里传出哭泣声。掉头看去,那处新筑就的茅草屋跑出一位半大姑娘,紧跟着又追出个枯瘦青年男子。小吉也不闹了,盯住他们,奶声奶气地问妈妈:“大牛哥哥追翠儿姐姐干什么,是不是欺负翠儿姐姐了,看嘛,姐姐边跑边哭呢。”

又出来一对满脸菜色的苍老夫妇,扶门而望,皆愁容满面。看到我走了过来,抹去眼角挂着的泪花,强笑着道好:“公子又送小吉回来了?可辛苦得紧。”

我搀起憔悴的妇人走进屋子,问道:“记得你们从嘉兴逃难来的吧,刚才两人还是兄妹,却怎么一跑一追?”

男子和抱着孩子的刘寡妇一道走进来,苦着脸回我:“公子事多,还能记得老朽从哪里来,真是难得。”然后坐在条凳上,只叹息却不说话了。

孀居经年仍不失秀美的刘寡妇见他难受,便帮他解说:“翠儿姑娘成日腹痛,经大夫检查,原来得了绝症,不用药吊住命,只怕一年都活不过去。”她放下小吉,哄女儿出去玩耍,然后看着小吉蹦蹦跳跳出了门,方才接着说道:“翠儿是黄大爷从路边捡的遗弃儿,大夫就说,恐怕这病根出在那个时候,要治却是治不了根的。用药吊命吧,也许还能多活过几年。”

萎靡憔悴的黄大妈歇息一时,精神头好了些,接过话说道:“那药太贵了,需用人参、党参,一个月费用得有两钱银子。翠儿便说不治了,早死早解脱,不肯再为家里增加负担。大牛就骂她,说翠儿存心气两个老人,怎有说不治就不治的?”随着刘寡妇不时在一旁补充,我终于知道这事情的原委。

老黄家虽说在北洋落下脚来,有一个安定环境,得镇公会安排,还能挣些钱养家活口,可是那仅够维持基本的生存,真要用人参等珍贵药材吊命却难堪重负,对整个家庭造成极大压力。哥哥大牛每日在矿厂拼命干活,回家也不休息,又跑到瓷砖窑做帮工,父亲母亲同样努力劳作,或养蚕卖丝,或进织布房,挣些额外收入帮补家用。全家人没日没夜的拚命挣钱,都为翠儿能够多活几年。

在他们唠唠叨叨的述说中,我转四顾。这个家真是家徒四壁,惟一值钱的物事便是堂屋角落一架梳妆台。黄大爷告诉我,那是怕翠儿痛得难受,置办给她开心的。黄大爷又央求我,别将翠儿是捡来的告诉给她,这孩子受了这么多苦,再不能让她雪上加霜了。

他们给予翠儿善意的谎言,让她心安理得享受这个贫困家庭的快乐、笑容以及对她的尽心照顾。黄大妈说着说着,流下泪水,她开始心痛另一个孩子:“大牛自小就疼爱这个妹妹,有好吃的尽让着妹妹吃,挣了点钱,便给妹妹买件新衣。这孩子做这一切,不过为了看到妹妹能笑起来……”

站在这个穷苦家里,我突然觉得有种东西浮出心头,本来极贫寒的家庭,把自已所有能做到的全交给一个毫无血缘关系的孩子,明知无法治愈,却尽力营造为她营造一个生的希望。

我不能说话,掏出身上所有值钱的东西,全放在屋中破烂的木桌上,不等他们感谢,转身走出。

日落西山,远山近树的轮廓慢慢模糊,觅了一天食的倦鸟开始归巢,苍茫暮色悄无声息降临,与乳白色的炊烟相互交融,像一层薄薄的轻纱笼罩了整个镇子,使事物看起来若隐若现,显出阴暗隐晦的味道。

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感情,他们为什么要为一个原本无关的,已确定死亡的孩子付出这么多?我知道原因,这源于他们对生命的渴望和尊重,对生活的热爱和珍惜,无论怎样的艰辛曲折,都挡不住他们如此朴素的理想。

我大步穿行在暮霭中,更加强烈地感受到必须加快北洋的建设步伐,必须尽量为苦难的人们提供更多的挣钱机会,让他们能够好好的在这里生活下去。如此,才不负这些人赠与我的偌大名声,才能慰藉我惴惴不安的心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