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的姑娘约莫十六岁左右,小的却刚过笈笄年龄,像枝小花骨朵儿尚未长开,受阿尔塔叔叔逗趣,不堪羞赧,抛下姐姐,掉头便跑回后院。

只呆得一会儿,一个轻巧脚步声从背后响起,我回头看去,原来是李玉洁也溜了出来。他见我已先一步逃到这里,失笑说道:“不曾想子清公子早到,我还来晚了。”我也一笑,回他:“不晚不晚,能逃得出就已是不晚。”彼此遭遇相同,闻言两人便相对而笑。

余下逃难的,早被此地繁华惊呆了眼,当然巴不得留在这里永远不走。纷纷附合黄思义,都说:“对极对极,再走不动了。”尔后,几十号难民便推出黄思义、王大功当头,去许源镇子寻当地保正打商量,看看能不能收容了他们。

杨霆、高应松二人相视泯笑,一切尽在不言中。又携了众人,两位兴致勃勃的朝庭命官当先进入城内。我却啼笑皆非,本来想将青龙岗众匪灭掉以后,一则可以为民除害,二则使自己顺利离了江门,继续进行寻觅之旅。哪知杨知县自作主张,为我安排一个师爷的名头,竟不肯放我走,还安排三两衙役紧随身侧。惟有苦笑,我知道自己如要走了,岂不让他弥天大谎露了相么?

而胡军爷也让我有些吃惊。在城门看到他军容不整,还以为此人稀松平常,待杨知县下令剿匪,看他高兴万分的样儿,方才晓得这人原来有着为民行事的抱负。便是我曾设计构陷他与知县大人争吵,因了我带队灭匪,胡应炎都放过不计较了。

这问题我早想好了,便掏出杨焕开具出的路引,回道:“从北洋来,到江北去。”

抚慰嘣嘣乱跳的胸口,我大口喘气,希望平息惊惶,在这时,从依靠着的破旧小茅屋里传着个小心翼翼的女音,“你快走,再不走就迟了。”

再环视寨子狭窄空地,一条条白生生的骨架、乱七八糟的破箱子、被撕得稀烂的衣服被褥,还有生锈折断的兵器,脏哄哄的几乎占满了整个地方。闹腾的匪徒好不到哪里去,个个生就一付囚犯面孔,脸容青黄,面带菜色,眼神凶狠又狡诈。这批丑恶的家伙挤在一堆,脸上都浮出幸灾乐祸的微笑。

“喂,树上的那厮快下来,爷爷有话问你。”

看吧,面前雪花如絮,纷纷扬扬在空中飘荡,将大漠黄沙罩上一层厚厚的阴郁的银白。山丘上的干枯树木和稀疏草皮见不着原色,身旁几十名将领连着跨下战马,被雪片包裹得严严实实,人和马一动不动,浑成了一具具僵硬的雪偶。只眼眸流泻出的精光,嘴里急促哈出的一团团白雾,显示出他们愈来愈紧张的心情。

珍珠带着凉爽快意在眼前闪动,便将这世界跳跃得生机盎然。还没来及尽情展示美丽,它们突然在铺天盖地的马蹄声中破碎。无数水花惊恐地散落一地,怀里的娇柔女子脸色也随之变得惊惶,离怀站起,清泉般的双眸紧盯着山脚下黑压压扑来的一大群骑士。

几百年不间断的惊醒,不间断的哭泣,不间断的追寻。

那老僧笑笑,撩开灰袍下襟,择一块石头坐下,方才问我:“施主可是徐子清?”

他随口说出名字,却不能让我吃惊,现在似乎整个江南都在流传徐子清的故事,根据传说中的描绘,猜出我是谁,倒是不难的。

我依然闷闷不乐,晓得这慈眉善目的僧人对我没有恶意,更懒得搭理他,随口敷衍道:“正是我,大和尚有何见教?”

婉转流淌的山溪带出一阵清风,柔软地绕过老和尚身子,顺势扬起颌下几缕苍白胡须。他微微笑着,注目面前清彻见底的潺潺水流,沉稳平和的声音娓娓响起:“沿途听闻施主行善之举,贫僧却从里头听出施主满怀悲痛孤苦,便是种种行为尽陷迷茫,似乎随意而作,却又象无心之举。甚为不解,因之缀足而踪,希望为行善之人聊表寸力……”

回到南宋怕有大半年时间,这是第一个人看出我内心里的困惑和悲苦。清风若有若无地吹拂,将他的话送入耳里,那个从未有过停歇的梦猛然浮起,还是熟悉的山巅,瀑布,胡虏,钢刀,鲜血,泪水化作的彩蝶,最后,那双秋水眸子停顿在脑海里。

便在这时,眸子突然崩溃,那些细微而晶莹的碎片仿佛变成一支支小针,在某一点上狠狠刺进脑子,而后,向周身泛滥,剧烈的疼痛便开始在整个身子游走。

这就是我的悲痛和孤苦,这就是我行为迷茫的解释。我咬牙忍住尖利的痛楚,向老僧讲述一个诡奇的故事。故事里充满泪水,还有无力无助的焦虑,随着述说的延展,一股绝望成了故事的主调。

我在释放,将孤独行走中的委屈喷薄泄出去。总是独自忍受痛苦和迷茫,我已经快承受不住越来越重的压力了。

在我的低语中,他从这离奇得如同神话一样的故事里恢复过来,开始慢慢说话。僧人苍白的眉头跳动,如雪般的胡须、灰白色的僧袍、和蔼的语调、亲和的目光,使他整个人在深山静夜里幻成一尊慈祥的菩萨。

他告诉我,那是缘,一切皆由缘生,一切皆由缘定。也许,是这个缘让故事的主人公来这世界受难,也许,这个缘还会是个空。

执着,他说执着:“扔掉执着,象丢弃臭鱼一样。放开,象放风筝一样放开。任由那个梦伸展,任由引的痛苦在心中漫延。当这痛苦装满的时侯,就象瓶子里装满水,到再装不下时,多余的水流出去,淌满一地,可那水,那痛苦,却在外面,不再有碍。”

他掉过头来,额上一条条皱纹如雕琢一般深刻清晰:“这个人陷入执着,因此他痛苦,他放不开,他始终不觉得自己是这世上的人。他站在局内,却将己身置于局外,尴尬的身份让这个人痛苦不堪,同样使他认为只是来此处完成一个任务,他根本溶不进这社会,这世界。彷徨、孤独、悲伤,尽来自内心,没有人,也没有梦造成这样结果。只有扔去执着,放开,什么都放开,尔后让它痛,痛过后,一切再无碍。”

他站起身,在飘渺月光下,瘦削脸庞一片模糊,声音在清风里零零散散。一双草鞋已掉了半条系结,从破洞处还能看见脚上冒出的血泡。他迈步跨过小溪,开始向前行走,似乎不觉得血泡的疼痛,只留下一串若有若无的声音飘荡:“记住吧,没有前世、来世,人在哪里,哪里就是今生……”

那道灰白的背影越去越远,我只怔忡着望向他的去处,更加陷入无边无际的思索里。前世、来世、今生,我在哪里?面前溪涧突然跃起一只红色小鱼,离了水面,竟啪的掉在地上。

茫然看着鱼儿拚命挣扎,唇角一张一合,在地面蹦哒乱跳,却越来越力弱,慢慢小了动静。心里想道:也许它希望重回水里吧。便伸出手去,提起湿淋淋的尾翼,将它放入溪水里。

红鱼甫一下水,立即复返生机,绕岸游一圈,然后潜下去,倏忽之际不见了踪影。看看手里的水印,那尾鱼儿早不知去了何处,我想着:放开,放开才有生机。

月光依旧清丽,轻风依旧平和,山坡上的树木和溪涧,在这金秋充满盎然活力。我站起身,对着无数花朵、果实、绿树、流水、山丘,长长呼啸。啸声划破夜色阑静,远远传出,荡漾着四下流泄,渐渐消失在尽目处。

“我很累了,我要收住脚步,找个可以安顿自己的地方,让自己停下来歇息。我不知道自己能否找到你,甚至不知道你存在于哪里。对不起啊,关于永远的承诺,它象水中的月亮,镜子里的花,可以看到,却触摸不到,是的,我无法兑现了,我承认自己开始放弃。也许,这便是僧人说的放开吧。请原谅啊,我终于选择了歇息,我再没了力气进行看起来永无止境的寻找,因为我将回到来南宋的北洋了。在那里,或许我能保留对你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