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祖母伊丽莎白是五十年代一个海滨小镇上警察的妻子——她有什么选择呢?她死了以后,我的母亲辞去了给牙医作接待员的工作,承担起了照顾外公的全部责任,为他准备他最爱吃的小牛肉和猪肉团子当他值夜班的时候,母亲就在清晨三点钟起床在灶头上为他把它们热好。在后来的十年里,这一度成了我的活儿包括在肉店里排长队。我们一周要在电话里交谈好几次,我至少一个月内要驱车去看他一次。早晨第一个闯进意识里的通常是外公,有时我会惊恐万分地以为他昨晚上死了,尽管我知道他单独在外,壮得像头牛。当我有疑问的时候,他的声音告诉我该做些什么,当我把事情搞糟了的时候,他的声音就惩罚我。我也许算是一名炙手可热的联邦特工,带着一支枪,一副手铐它们很轻,可以随便扔到哪只背包的袋底里,但是在我内心却一直遵循的是外祖父的原则。从童年时代起他就是我的标准,我母亲的标准,我一直相信,我为美国国旗所做的一切和外公那时候执行权力一样的清白无私。

现在,我却不得不对它进行彻底的反省,我的手上拿着这张纸,从一个小笔记本上撕下来的,上面写着一个白人妇女的名字,据说她解雇了我那拉丁美洲的堂妹。这个名字是:克莱诺·依贝哈特;地址:第二十大街。离外公的老房子只有八个街区,在蒙塔娜之北,我在那儿度过了我生命中的第一个五年,就住在这座圣莫尼卡市——从前是一座海滨小镇,低矮恶臭的平房,迎面就是太平洋的盛景;而现在,却成了洛杉矶西部边缘上一块不断扩建增容的卫星城。

唐纳多没有回答。我便不再问,他在“西密”河谷有套房子,是向姻亲借款买来的。天气好的话,到韦斯特伍德只要一个小时;今天晚上他还得掉头回来,再走一遍我们现在走的路,所以他到家已经将是八点或九点钟,他还要花上一个小时和他长子一起做家庭作业。儿子缺乏学习能力,这一直是一个苦恼源。

空气不流通,充斥着地毯洗液和具有腐蚀性的蚁酸的气味。我想是因为覆盖在墙板和煤渣砖上的乳胶墙纸大难以透气了。我把厚重的玻璃门拉开。迈步到阳台上,从这里可以看到世界上最大的人造船坞的壮观景象。六千艘船井然有序地停靠在船坞里,白色的桅杆就像浮动的森林,我只能在这里饱饱眼福,因为我从来没有真正踏上过它们中的哪一只,我眼里似乎装满了那些帆桅、蓝色的航海包,以及沐浴在金色阳光里壮丽动人的白色船体。总有一天我会去学航行的。

“噢,说什么!简娜·玛森?整个美国女孩的偶像?你应该承认她太高雅了。”

“对不起。我不会说西班牙语。”

他看见我就目不转睛地盯着我。我试图推想他可能是因为劫案派到这里来的暗探。我面无表情地呆着,没有笑容,我们的目光对视了一阵,直到他先避开。他摇了摇头,又回到他的车上。

“嗨,我可没有一个妻子替我上商店。”

“谁在说妻子了?我自己到蓝奇商场,放进每一个酥饼,每一片水果都是亲手挑选。”

“那是因为你是一个有强迫症的疯子。”

“那么芭芭娜呢?那么罗莎琳呢?”凯乐不依不饶,“她们有妻子吗?但是她们是不是把她最佳的努力成果带给了她们的同事?”

“他有妻子。”我戏剧性地把战火燃向了唐纳多,他正把目光从一个揭开盖子的蓝色大塑料碗上移过来。碗里装满了莴苣,切成薄片的胡萝卜与小萝卜在莴苣四周围成一圈,上面撒着红色洋葱头旋成的小环还有绿色的胡椒粉,简直就是一个蔬菜万花筒。

“承认吧,唐纳多。是你妻子做的这份色拉。”

“证据确凿。我从来就不知道哪个男子会用厨具。”芭芭娜用她特有的干巴巴的方式评论说,“饮食总是超越他们。”

唐纳多旋开一个乳酪瓶的盖子,将里面的一堆新鲜蓝色乳酪全部倒进碗里:“罪如所诉。铐上我,拷打我。”

“真是诱人。”我低声说,越过他把手伸向中国小笼包子,凭经验,我知道那才是所有食物中最好的一样。

起初他看起来没什么反应。他的眼睛正盯着他用来拌色拉的那个黑色塑料钳子;钳子是从“西密”河谷家中厨房里的杂用抽屉里拿来的,那儿有与第一流的主妇匹配的第一等锅碗,连金属罐上也用字母标明:糖、调味品,排列整齐,一切都井然有序。

最后,在对它沉思半天之后,唐纳多诱使我摊牌:“如果你掉进这堆事情里,我知道,一个女人还是一个女人。”

“可是我敢打赌,你在家里不过是个常客罢了。”

唐纳多仍然是面无表情:“我们已经做了三年的拍档,但是你又真正了解我多少,安娜?”

我大笑:“我从许多事情上都能了解你,唐纳多,但是也许女人不在其列。”

“什么事这么有趣?”芭芭娜想知道。

“唐纳多被黑皮腰带捆住了。”

唐纳多滑稽地咧开大嘴,胡子下面藏着个微笑的暗示。

“我能看见你,”他说,“安妮·奥克雷戴着黑色‘花边’。”

芭芭娜有意地一个倒肘敲压我的肋部,然后又冲着他喊了一句什么,我没听清楚。他的眼睛盯了我好一阵——安妮·奥克雷戴着黑色花边?——然后转向别处,我发现我自己像一个十几岁的青年人一样不自觉中脸红到了脖梗。

在“牛栅”中,电话一直在响。

“我来接。”罗莎琳下意识地放下了她的盘子。

“不——是我的。”穿过屋子,我能看见在我办公桌上指示灯正在闪烁。

这时我听到古特瑞丝夫人足以引起人的声音蒸发过来,我的胃里突然间一阵痉挛。

“每个人都病了,”她正告诉我,“所有的孩子都在流鼻涕,克里斯多巴在发烧。”

“他需要看大夫吗?”

“我想不用。我觉得他过一天就会好起来的,我刚给他喝了点硝化甘油。”

我一直注意看着在玻璃隔墙后面午餐室里的那群人。唐纳多也跟其他人一起在听丢勒·卡特尔滔滔不绝的演讲。尽管肩有些萎缩,可丢勒在那些人中还是最高。他讲着什么使每个人都发笑。

“你从克莱诺夫人那儿拿到钱了吗?我一直等着你的消息。”

“不,我没拿到。我跟她讲过,但是……总之我没有拿到。”

“没有钱叫我怎么照顾这些孩子?”

“我不知道,古特瑞丝夫人。”

当我站在那儿的时候,亨利·卡拉维蒂,得了肌肉营养不良症的收发室职员,摇着他的电动轮椅过来,把一捆信放到了我的文件格里。我向他翘了翘拇指表示感谢。他苍白的嘴唇泛起一个

颤巍巍的笑容,他把一只僵硬的手从控制器上移开,用力向上一举,以回答我的手势,然后就滑开了。

“这些孩子是你的家人。”古特瑞丝夫人带着愤怒唾弃道,“可是你却无动于衷,小姐,我真为你感到难过。”

她挂了电话,我站在那儿一动不动,从内到外都感到遭到一种打击。突然间那一切又都归于愤怒,我在办公桌抽屉、手提包、夹克的口袋里一阵乱翻,最后发现那张“达那矫形诊所”的桃红和灰白的名片被弄得皱皱巴巴的,正和几颗咽喉糖一起躺在我的蓝色帆布公文包的兜底。我又一次抑制住了冲动,没有亮出我作为fbi特工的身份以便阻吓那些标准的接待员的废话,但是我动用了那些词语“非常紧急”、“法律事务”等等,最终得以接通了依贝哈特大夫的电话。

“很对不起——请再说一遍你是谁?”

我告诉他我是他们原先的女佣,维奥莱塔的堂姐。这虽然听起来有些古怪但我得坚持用它。

“我们都知道,当她被你们解雇时,你还欠她一些佣金。”

医生冷淡地说:“我全都付过了。”

“她告诉一位朋友你还欠她大约四百美元。”

“简直是胡扯。我怎么会偷窃一个女佣的钱。”

“我们直话直说”。我有种犯罪感,很矛盾,但是他是个医生,住在价值一百五十万美元的房子里,还有水晶吊灯。“她的孩子们现在没人照顾,明白吗?也许我的建议不符合普通的原则,但是我希望作为她的最后一名雇主,能为孩子们的福利做一点贡献,行吗?”

“听着,格蕾夫人”,他说,对“夫人”二字他特别强调,“我解雇了维奥莱塔。你想知道是为什么吗?她本来是来照看我的孩子们的,为此,她得到极好的报酬,可是她并没有很好履行她的职责,相反却跑到屋里同别的佣人聊天,由于她的疏忽,我四岁的女儿掉进了水池里,差点儿淹死。”

我被压制住了:“我不知道这件事。”

“是的,你不知道,但是你却到过这里来对我进行无礼的非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