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秘书的工作作风向来与他很合拍。仅仅半个小时以后,她便告知了和和与他见面的时间跟地点。

他试着将那些杂乱无章的可怕念头强行压制下去,一切等他回家再想,可是那些琐碎零乱的念头却自动自发地汇成一条清晰的线,像蛇一样扭曲着,一口口噬咬着他。

那天吃完早餐,郑谐就上楼休息了。她也睡了一会儿,身体和大脑都极度疲累,但就是睡不成,心下惴惴不安。她又爬起来,上网查过资料,找了一副大墨镜带在身上,拿了一顶太阳帽,对保姆说她要出去买东西。

当骂声渐消,大家的注意力转到一位校内知名的无聊文艺男青年的贴子:乌烟瘴气中的一抹阳光,群魔乱舞中的一位天使,她秀眉轻蹙宛如杨柳拂岸,她嫣然一笑仿若春花照水……酸得人牙都倒掉,贴子下面每一张舞台剧照里都有筱和和。

郑谐在一家以高强度高压力闻名的大公司里做满两年,比他之前的四年学习加起来都累。他办妥一切手续,跟现任女友分手,打算回家陪母亲住上几天,然后出发。

“曹总也一起走吧。”郑谐淡淡地说。

和和的老板心情很差。她心情越差就笑得越响,话说得越溜,酒喝得越多,左一杯右一杯,转眼就一瓶,然后再开一瓶,还拖了和和陪她猜拳,谁输谁喝。

过了半晌,郑谐自己倒先悠悠地发话了:“我在想,我以后千万不要生女儿。男孩子可以让他去自生自灭,但如果是女儿,我会忍不住把她管得死死的,怕她学坏,怕她受伤,担心这担心那,然后她就会烦我,跟我吵架,离家出走,与我断绝父女关系,最后把我气死。”他为自己设想了一副悲凉的未来蓝图。

“没的事。过去就过去了,谁还把他念在心上?只是最近突然出现了一堆本来都应该消失了的人,让我想起一些以前的事,本来那些事情我自己都以为忘记了。哎,不要提了,烦。大概真的像一些人说的,25岁是女人的一个坎,需要调适一段时间才能回归正常。”

“我看着你上楼,等你开了灯我再走。”

岑世见她出来,按下车窗,摘了墨镜,朝她露出一个迷人的微笑:“筱小姐,又这么巧?请让我我送你一程。”

后来他爽了一次约,等于又欺骗了她一回,其实她知道那个错不全在他,毕竟当年的他与郑谐比起来嫩得很,完全不是对手。而且,再后来,岑世给她写过许多封信,发了许多的短信,真的也好装的也好,从字面看来那完全是诚心诚意的,只是她不肯再给他机会罢了。于是这段关系终于真正地结束。

他正好看到结尾出现字幕,见她出来,将屏幕关掉,微叹一声。

“和和说,喝多了的女子绝不能上陌生男人的车,所以无论如何也不肯让别人送。”

“差点忘了这也是有‘妹妹’的人,茂葳你得学着点人家这心理建设。”有人凑热闹。

经常会遇见熟人的直接结果是杨蔚琪的大伯要请郑谐吃饭。

为了对得起这些致的东西,她就此开始了她的绘画生涯。

时霖反思了一下,自己似乎也犯了男人们通常都会犯的毛病,那就是越得不到越想得到,越是不招待见就越想见。他一度鄙视自己。

“谁说的,我这回是要认真地找个女朋友,一劳永逸。她再烦也烦不过萧薇,再难甩也不可能比萧薇更难甩,不是吗?”

和和一直很畏惧她的妈妈,其程度相当于贾宝玉对贾政。但和和自己也说,她的妈妈不只从没打过她,骂过她,甚至连说重话的时候都不曾有过。但她就是见到母亲便害怕。

“什么?”

时霖不爱玩,郑谐也喜静,两人去饭店地下的娱乐城打台球。

他念过和和无数遍少吃这种没营养的东西,逼着她学着做饭,念到他自己都烦,和和也只学会了做面条。

房子登记在她名下,毕业还不满一年时就买了,令她一度觉得自己跑步迈入中产阶级,异常富有。

却不想那位小姐比她更没定力,脸色变了几变,看看郑谐,又看看和和,见郑谐没有要坦护和和的意思,便有了底气,冷下了脸:“你又是谁?这样打扰别人,懂不懂礼貌?”

他对面的筱和和,前一秒还很专注地看着他,下一秒就不知道思绪飘到了哪里去,一派的漫不经心。

她必须承认,好命有很多种,不光只有“衔玉而生”,筱和和也是令她连嫉妒都无力的其中一种。

当郑谐在路边停车时,和和透过雾蒙蒙的玻璃看不清方位,心想不可能这么早就到的,难道出了故障?她坐在车上兀自不动,直到郑谐走到她这边替她拉开了车门:“下车。”抬眼一看,竟是她最喜欢的一家早餐店,因为离家太远,一年吃不上两回。

时霖把她的手握得更紧了一些,渡给她一些温暖。他的动作很自然,丝毫没觉得有什么不妥,或许是把和和当作小女孩了。和和也顺理成章地接受了。

当然这些都是在他面前发生的。在外面她也会装,至少她知道尽量不要去动那些对她而言很危险的菜。

今儿是七夕夜,理论上讲,郑谐应该不会一个人过。这种时候他多半手中葡萄美酒夜光杯,对面美人如玉艳如虹。虽然美人再艳美酒再香也不见得他会心满意足地微笑,但至少应该没空计较她的又一次乌龙。

郑谐微微皱眉:“您什么意思……”

“咳咳,今天问起和和有没有男朋友,和和吱唔了半天后说你不喜欢她的男朋友,害我们笑了半天。你这是干啥呢?”

这通电话结束很久后,郑谐仍捏着话筒,直到嘟嘟的忙音响起,才意识到自己一直没挂电话。

他脑中犹回响着孙医生最后的那句话:“和和说,很想回来陪她的妈妈一起住。”

郑谐没有立场也没有办法去阻止和和回到她的母亲身边,所以他只能像等待查体报告,或者说像等待判决一样,等着和和来通知他:她要离开。

突然失了主动权的感觉并不好受,郑谐觉得太无力。

但通知他的并不是和和,而是和和的老板曹苗苗。仅仅一天以后。

曹苗苗打电话问他:“和和请了长假,我批准了。她家里出什么事了吗?还是你管过了头,把她吓跑了?”

郑谐的心紧了一下:“她什么时候开始请假?请了多久?”

“从后天开始,三个月。”

郑谐抑着气息尽量平静地问:“她的请假原因是什么?”

“和和说她的妈妈最近身体不好,她想回去陪着她。还有,她男友这段日子也在那边。你家和和一直很乖,她的要求我向来不忍拒绝,何况她手边的案子到昨天为止全都结束了。”

郑谐发现自己越来越低估和和的行动力了。

他终于将那个电话打了出去。他问和和:“你打算逃到目的地以后再通知我?”

和和低声地说:“我很久没休假了。我只是想回家看看我妈妈,才几小时的路。我如果真的要逃,我会逃到谁也找不到我的地方。”

她的那句“回家”突然刺痛了郑谐。一直以来,郑谐从没将那个城市当作“家”,那里只是他父亲的工作地,这个省的行政中心。他,他的妈妈,还有和和,他们一直在这里长大,后来念书,出国,最终又回到了这里。

在他心里,这座城市才是他与和和的家,虽然他在这城市各处都有房子,而且他与和和一个月也见不上几次面,但他始终觉得,即使母亲不在了,但这个城市的家仍然存在着。

他没有想过,和和心中的家,与他心中的,并不一样。

和和没有偷偷地溜走。

如和和所讲的那样,这么近的距离,偷着走没有什么意义。

只是她也没乖乖地跟他告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