蕖英自然明白她话中所指,想了一下才答道:“皇上回延英殿之前,去拾翠殿绕了一下。”

崔捷心中一把火熊熊燃起,噔噔噔地冲上楼去。

崔捷皱了皱眉:“这个叫乞旧衣,落榜的人请登科的人送考试穿的衣服给他,讨个吉利。送他并无不可,只是我那种衣服怎么拿得出手。”

篆儿立刻急了,大声说道:“咱们这次上京是来投靠姨老爷的吧?原本不是说好了不考最后一场吗?万一他们发现你……”

不过他还是很体贴地问了各州举子是否到齐了,还派尚衣局查访待考诸生是否缺少冬衣。

中书侍郎袁思泰等得不耐烦,刚想开口催促,皇帝却出声了:“这个庄庆涟原本不过一县令,怎么能升任大理寺少卿?有何过人之处吗?”

一人回禀道:“庄庆涟敏于刑狱,决断不滞,任内获盗、劫、骗贼者无数,颇有政声。”

皇帝凌厉的眼神射向那人,脸上浮现一丝冷笑:“百姓若是衣食有余,何必为盗、为劫、为骗?只怕是被盘剥无度、朝不保夕才不得已而为之。为县宰者,不能养民安民,倒以抓贼为荣,这是什么道理?”

龙颜不悦,众官纷纷躬身低头,竟然一时语塞。一些官员的脸黑得像锅底一般。

崔捷一直注目在皇帝身上,急得起居郎大人用力扯她的袖子,崔捷赶紧回过神,熟练地磨起墨来。

皇帝“啪”地一声合上奏折,扔给内侍,让他交还给袁侍郎,“为何朕没见到门下省对这份名单有什么批驳?高祖皇帝设中书门下两省,是为了让你们互相制衡,互补不足之处,不是为了一味附和顺从!”

门下省一干官员只好跪下听训。

“谏议大夫也很久没人上表给朕了,诸卿都觉得朕是一代圣君,无过无失?恐怕未必吧。”

先帝卧病多年,皇帝一直以太子监国的身份辅政,从来不曾这么明显激烈地拂逆大臣的决议,大家竟一时适应不过来。

是日,君臣不欢而散。

崔捷跟着御驾回到延英殿,皇帝脱了淡黄色朝服,甩下白纱帽,接过康福奉上的一杯清澄明净的君山银针,杯子快到嘴边却停住,向崔捷走近几步,低头望望她的脸:“从刚才起崔卿的脸色就不好,是哪里不适吗?”

崔捷反应过来时才发现自己竟然很失礼地退了一步,连忙站稳了回禀道:“只是……略有点腹痛,不碍事的。”

“那么,你喝了这杯茶吧。”

玲珑典雅的青瓷八角杯,釉纹葱绿,只在环口上略有脱色,大抵主人经常使用它。一根根茶叶剑一般簇立在杯底,十分可爱,小心喝了一口,果然甘醇怡人,杯子柔润的触感似乎停留在唇上久久不散。腹中暖暖的,舒服了许多。

皇帝脸上的乌云已消失无踪,舒服地坐在软椅上,示意崔捷也坐下,笑着说:“朕今日话也忒多了点。偏巧被你看见了!”

崔捷也不客气地答道:“臣事君以忠,君待臣以礼。陛下方才的语气的确过了点儿。”

“那可糟了,你有没有看见起居郎怎么写朕的?”

“天子不应过问史官之笔,否则史书上一定全是歌功颂德的话,修史就没有意义了。”

皇帝连笑了几声,“你倒是学得蛮快。”

旁边康福见他们似乎谈笑甚欢,便低声问道:“陛下,今日要赐午膳与崔进士吗?”

皇帝本想说好,又看到她仍是脸色苍白的样子,摇了摇头:“朕吃饭太麻烦,别饿坏了客人。”又在纸上写了几个名字,让康福拿给崔捷,“你和子明最近都在刑部吧?有没有看过这几人辖下的卷宗?”

崔捷看那名单第一个便是庄庆涟,有点踌躇,皇帝发话了“做臣子的该当知无不言”,于是正襟端坐了答道:“卷宗未曾看。只是……臣随刑部主事去牢里巡察的时候,觉得庄大人押来的死囚,似乎都伤得很重。”

皇帝的脸一寒,“是了,他判的死囚也比别人多,其中果真没有一点冤情?”

“死囚之中还有女子。”崔捷想起那些女子的惨状,不禁恻然。

“你去查一下这几个人呈交的卷宗,看看其中有没有冤屈不明的地方。”

崔捷领命退下,皇帝站起来送她,又嘱咐说:“崔卿今日身体不适,就先休假吧。”

刑部官吏用膳时间是午时一刻,在绫绮殿第二厢房,此时已晚了许多,里边空荡荡的只有裴子明一人在低头阅读文书,桌旁放着一个食盒,见她来了有点意外:“咦?你果然还没吃饭吗?”便打开盒子把饭菜都拿出来,还是热腾腾的。

有两副碗筷,原来他也没吃。

裴子明被她感激的目光看得脸红,小声解释道:“我们以前在宫里也不爱陪陛下用膳的,排场又大,多不自在。”

吃完出来,崔捷便请他帮忙向主事告假,裴子明说:“刚好明日是旬假,你可以多休息一天。”走了一段路,远远的花廊那头曹大人和一位着深绿朝服的官员走了过来,他们只好立在路边,躬身迎候。

崔捷耳朵灵,听曹大人说道:“陛下恐怕也快到忍耐的极限了吧?”

那官员道:“假以时日,我相信陛下还是可以成为明君的。”

“在那之前,我这把老骨头少不得还要多折腾一阵子了……”

两人来到他们跟前站住,那官员板着脸向裴子明训道:“你在这里做什么?午饭要吃这么久吗?”

曹聚哈哈一笑,“咱们两个老家伙还不是一样没干正事。子明,别理你爹,忙去吧。”

崔捷迅速施了礼转身离去,裴子明在后面急急跟上,连声叫道:“敏直,敏直!”实在不明白他为何有这种近乎失仪的举动。走远了,崔捷才停住说:“你不是要去递送公文吗?”

裴子明看她神色已恢复如常,只眼中还有复杂的情绪闪动,但马上转头避开了他的注视,只好说道:“明日记得去雨花楼喝酒,我们约好的。”

崔捷回到舍馆便难受地躺倒在床上。篆儿刚收了衣服回来,在桌上一件件叠好,一边说笑道:“少爷,你现在不过拿九品俸禄就添了这么多衣裳,日后要正式升了我岂不是更辛苦?”

崔捷埋头在棉被里闷闷地说:“哪里有很多?”

“加上衣坊里姑娘们附送的帽子、帕子、褶裤之类的杂七杂八的东西就多了。”

“唔……等我升了七品以上会有家仆,你到时就当大小姐,有人伺候着。”

篆儿拉开她的棉被,“别人问书僮为什么变成大小姐你要怎么答?还是要我改当大少爷?”

崔捷闭上眼,“头疼头疼,要睡了。”

翌日,崔捷如约来到雨花楼二楼雅座,裴子明他们还没到,只好叫了一壶茶呆等。雨花楼建在曲江池边,天气晴好,岸堤上结伴游玩的仕女已迫不及待地换上绢丝质料的衣裙了。长安女子衣饰之繁杂、发髻之隆重、体态之丰腴一直令她们主仆叹为观止,不过偶尔也能看到特别一点的,比如此时正朝着雨花楼走来的这位,褶裤长靴,健步直行,又兼身材高挑、蜂腰猿背,在周围摇曳多姿的女子映衬下更显利落。

并不是十分美丽的容貌,略长的脸颊,没有修饰的直眉。那女子似乎感觉到有人看她,放慢了脚步,抬头定眼望着崔捷。淡淡一笑,原来她最闪亮明媚的地方是一双眼睛。

这女子就坐在离她不远的桌上,独自一人一杯接一杯地喝酒,转眼间桌上就多了一堆空瓶。

萧澈和裴子明上来了,看到那人都一愣,径直走过去说道:“蕖英姑娘今日出来办事么?”

那女子仍是岿然不动地坐着,笑道:“出来办事还穿这么招摇么?”这倒是实话,近几朝的女子已收敛了许多,少有人敢做模仿男装的打扮了。

崔捷纳罕不已,这人架子端得真大。萧澈两人回到她这一桌,那女子还不落眼地看她。

“守素今日不能来了,还在户部干活。”裴子明说。

崔捷惊讶的问:“嘉川不也是在户部吗?为什么你可以休假?”萧澈很是得意:“我算术比他高明百倍,自然可以优哉游哉。”

幸好我分到刑部和工部,崔捷暗想。那女子喝了一阵酒便走了。萧澈低声说了她的身份,崔捷问:“她功夫有多好?”

裴子明答:“以前守素曾约她比过一次剑,不知道在哪里比的,也不知道谁输谁赢。”

萧澈大笑:“那自然是输了,赢了还不直接说出来?子明就是厚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