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复悠悠转醒之时,发觉自己竟躺在一张木床上,头顶是有些灰白的帐子,身上还盖着被褥。他极力思索着事情的始末,只记得仿佛是在那一处荒村客栈吃了一掌,是谁打伤了自己?

那边听了他这一番话之后,怪笑一阵,冷哼道:“你想的也忒轻巧了,杀了我们的人,扰了我们的事,如今这般不痛不痒的谢个罪便想不了了之么?小娃儿莫要发梦了!哈哈哈哈!”他话音方落,周围便次第点亮了烛光,幽暗的大堂逐渐明亮起来,慕容复一瞧不由大惊,面前少说也站了数十人,而屋子外头,竟还站了数不胜数的人群,只怕有数百人,他便是功夫再高,又如何能从数百人之中无恙脱身?慕容复暗自叫苦,这一日过得可真是艰辛无比,怎的遇上了这样多触霉头的事情。

段誉本就不是什么善茬,如今给他又咬又骂,心下火气也冒上来几分,暗道你算个什么东西?也配这样骂我么?如今我为刀俎,你为鱼肉,你便是骂破了大天去,我又能吃着什么亏呢?段誉手上突然发力,狠狠的钳住慕容复的身体,心里没有一刻犹豫。

客栈瞧着并不算大,极普通的门脸,楼头的酒旗已然有几分斑驳褪色,慕容复同段誉微微笑道:“瞧着是破旧了些,委屈段公子同我们栖身于这小店了。”

丁春秋是何等人物,岂会轻易被他击中,微一侧身便躲了过去,只是他身后的一个弟子却被泼了个尽致淋漓。他前一时还怔怔的望着前方,后一刻便登时瞳仁放大,说不出一个字来,被泼到之处竟立时变得黢黑一片,形若焦炭,着实可怖。便是慕容复见了,也不由大惊,这丁春秋真当阴毒,竟使出这样的招数来对付自己。

这厢慕容复倒还未开口,只是包不同却又冷笑相讥道:“非也非也,我家公子爷乃是青年才俊,‘南慕容、北乔峰’扬名四海,久仰我家公子爷的人多不胜数,便是随便哪个阿猫阿狗,也想过来参合一脚呢。”

南海鳄神此刻正在气头之上,恶狠狠的怒吼道:“他胆敢对老大说三道四,我便要他知道知道厉害!”

段誉瞧着慕容复眸子登时一怔,仿佛又是焦虑又是困惑的模样,不由心头大快。他倒也并非有多么厌恶这个慕容公子,才初逢罢了,能有多大的深仇大恨呢?只是瞧这人相貌堂堂一表人才,便不自觉生出了比较之意来,自然是盼着瞧他出丑的。

龙啸云听到身后脚步一阵急促,回头一瞧,脑海中立刻涌上这三人的姓名,正是朱丹臣、古笃诚与傅思归。龙啸云微一沉吟,仿佛这三人皆是这具身体主人的侍从。

“便是咱们初识那天,我救了你三次。”

慕容复顿时大惊,“三次?当时情况十分险峻么?”

段誉点着头如数家珍,“一次是你被棋局所惑,又有奸人拐诱,险些走火入魔挥剑自刎。一次是你差点要被奸人的化功大法吸去内力,至于这最后一次嘛……那便是我最快活的事情。”

慕容复瞧他的神色已经猜出了几分,面上一红,却仍旧问道:“何事?”

段誉笑的十分温柔,端起药碗快步走至他跟前,目光顾盼间尽是情意绵绵,“这第三次,是你身中剧毒,走投无路,而我则义不容辞,以身解毒。你且说说,我在一日之内救你三回,该不该得意?”

慕容复道:“果真是的,倒不知该如何谢你才好。”他见段誉端着药碗过来便想伸手去接,结果扯到伤处,痛的顿时眉头紧皱,忍不住轻哼了一声。

段誉见状连忙按住他的肩膀,在他身旁坐下道:“你别动弹了,我来喂你便是。”

慕容复面色微红,颇不自在,“前几日我伤势重,起身不便,现如今我既能起来了,就还是自个儿来吧。”

段誉哪儿肯让他夺过勺子去,佯装不悦道:“你从前没有这样矫情的,不过是喂个药罢了,便是比这亲密上百倍的事儿咱们也做过了,我喂你几口药又怕什么呢?”慕容复听他说那‘亲密上百倍的事儿’,心下似乎是有些明白的,面上更红,也便不再同他相争,低头饮下了段誉递来的一勺汤药。

段誉见他这般听话,心头大为快慰欢愉,喂完了药后更是体贴的用帕子替他擦了嘴角,温声道:“我方才从山下的老乡那里买了只回来呢,晚上咱们便吃那汤吧。”

慕容复闻言点了点头,这几日的起居饮食皆是段誉一人在打点,这人瞧着气质不俗,应当是世家子弟出身,可没想到竟做的一手好菜。两人的衣物多半是拿去山下的人家,付了银子寻人帮着洗净,如此下来这几天的日子,过得倒也安稳。

慕容复时常觉得好奇,段誉的身家究竟是如何的?而他问起段誉之时,对方只是淡淡一笑道:“不过是寻常平凡的人家罢了,并非什么钟鸣鼎食之家,你可莫要嫌弃我才是。”

“岂会,只是你这姓氏,仿佛倒不像中原人士?”

段誉点头笑道:“我爹娘都住在大理,那儿四季如春,山水风光秀美多姿,等你伤势好些了,咱们可以一同回去瞧瞧。”

他这话本是漫不经心的随口一说,慕容复却当了真,颇有犹豫的低声道:“你我之间这样的关系,只怕见了你爹娘,他二人定会不喜的。”

“那倒是不会,我爹娘吵嘴吵了好些年,我娘一气之下便跑去道观里啦。她曾同我说过,若是遇上心仪之人,无论是个什么模样什么性情的,只要我喜欢,她就统统没有意见的。至于我爹爹,他是一心一意只想叫我学武,我这些旁的事情,恐怕他没心思再去顾及啦。”

段誉说完见慕容复若有所思的微微低首,心中不免觉得十分好笑,嘴上更是抹了蜜一般,笑着携起他的手放至唇边轻轻一吻,温声道:“我的慕容这般丰神俊貌,能文善武,谁见了会不喜欢呢?”

“你这几日一直问山下的老乡买东西回来,银两可还够么?”

“放心,我偶尔不还打个野兔儿什么的?以物易物也是可以的。”段誉忙活完了手头的事务,回过头同慕容复轻轻笑了笑,“不会让你饿着的,这点子能耐我还是有的。要不,我去寻些生财的法子?”

慕容复笑着连连摆手,“自然不是这个意思,银子这东西够花就成了,总归是身外之物,要那么多却也无用。”

段誉听了颇有兴致的挑眉笑道:“那你且说说,什么不是身外之物?什么又是个有用处的?”

“若论鼎盛之物,当属权势了吧。这人有了权,才能广揽天下盛物,更可大展宏图。”

段誉听了他的话心中微微一惊,定定的瞧着他,慕容复见他但笑不语的望着自己,一时间竟有些脸红语塞,颇不好意思的偏过头道:“你瞧我做什么?”

“你这样好看,还不该让我瞧一瞧么?”段誉笑盈盈的悠悠说道,“你这话说的实在,权势着实能够掌控人心,耀花人眼。只是若空有钱权,心里头却空落落的没个着落,岂不更是苦也?”

慕容复听罢微一沉吟,“那若是你说,这世间什么才是顶要紧的?”

“若要我说,那黄金罍、白玉杯,五花马、千金裘都不是顶重要的,只要能与心爱之人走遍大江南北,看尽山河风光,热了便寻一处清静地方嬉水避暑,冷了便偎在火堆旁互相暖着手。若是有这样的日子,便是钟鼓馔玉,又何以为贵呢?”

慕容复听了他这一番话,瞧着他的目光一动不动的注视着自个儿,还道这段誉对自己竟有如此深重的情意,心头不禁大是感动,也止不住的点头道:“你说的是,若真能有这样的日子,那便像神仙一般了。”

段誉心中苦笑,说的是极轻巧,上一世他费尽千辛万苦娶到了诗音,可她心中却根本没有自己,从来都只有李寻欢一人罢了。这般情意缱绻,如斯恩爱之事,却也只能想想罢了。

两人心绪各异,却也均为察觉到彼此的不对,段誉想起厨下还煨着汤,便先进了后厨去。他一边品着汤的味道,一边暗自懊恼,本来他是要好生作弄这慕容复一番的,现如今怎的倒真像是一对恩爱眷侣一般了?这可是大大的不妙。

可是若要他现在真去对那慕容复恶语相向,却又让他有几分不忍。那人失了记忆之后性情同先前大不一样,对自己处处倚仗信赖。被他那眼睛一盯,段誉便总觉得有些下不去狠手了。

何苦在意这一时半刻呢?若是让他情根深种,日后再连根拔起,岂不更是得个痛快?段誉如是想着,心中顿觉好受了许多,待汤熬好之后,便端去了里屋,同慕容复唤道:“慕容,尝尝我煨的汤,当心烫。”

慕容复见他递了汤勺过来,想起下午喝药那事便索性也不再推辞,咽下一口之后笑着赞道:“誉官,你手艺真当是极好的,前几日瞧你会料理那些野味不说,连汤这样的东西你也能弄的如此道地。这味道简直就同……就同……”

“就同什么?”

慕容复眉头紧蹙,他脑海中方才分明闪过一个极熟悉的身影,那人仿佛是个女子,同自己牵袖叙话,极是亲昵。可这身影却稍纵即逝,慕容复想的面色都变了,却仍是记不起这女子是何人,同自己又有何干系。

“慕容?”段誉瞧他脸色不好,不禁伸手在他眼前一晃,“你怎么了?想什么呢这般出神?”

“啊?”慕容复被他这一声猛地一下唤回了心神,他怔怔的盯着面前的段誉,忽然觉得有几分不对。似乎方才那女子才是同自己最为亲近之人,而非眼前的段誉……

“你这是怎么了?可是汤不对胃口么?还是太烫了?”段誉边说边轻轻抿了一口,皱眉道,“没什么毛病啊,可是伤口又疼了?”

不,不会的。段誉这几日对自己处处关切事事在意,这样的情真意切又岂是能假装出来的呢?更何况他方才同自己说的那一番话,若是没有情意在里头,是决计说不出来的……慕容复暗骂自己多心,竟对段誉这般猜忌,为作遮掩连忙拿起另一只汤勺舀了一勺子汤,颇不自然的递到段誉口边,低声道:“没事,只是一下怔住了,这汤味道极好,你也尝尝。”

段誉笑眯眯的张嘴喝下,只见面前的慕容复一张俊脸肤白胜雪,许是天热的缘故,额角微有几颗细细的汗珠。他一伸手宽大的袖子便向后落了些,露出一截子手臂来。段誉暗自想着,人人都说那明眸皓齿的,他这双眼睛黑似点漆,神若秋水,却连这手腕也如皓玉一般……他这般瞧着,心中不由一荡,伸手轻轻搭上了慕容复的腕子,低低唤了一声,“慕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