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达克今日也已起程返蒙,皇上放心,和珅他们招待地滴水不漏,优容有加,一点没露出我们疑他的破绽来。”

作者有话要说:

他拧着眉,仰头无声地叹了口气,其实他这次来只是想和珅说和琳在这次平叛中表现极佳,冲杀在最前线勇冠三军——不是没想过利用和琳来压制和珅,可他毕竟光明磊落惜才爱将,这么一个能带兵会带兵的将才,难道要毁在二人私怨里?他与和珅只怕此生都不会有人愿意先低头——袖了袖自己的手,福康安复又叹息,想了想还是罢了,相见无好言,何苦。正待回头,却听房门开合声响,循音望去,却正见永琰从和珅熄了灯的屋子里出来,小心地轻掩上门,才回身在浓重夜色中匆匆而过。

况且,弹劾纪昀虽出自他本心,但纪昀为天下文人领袖,手中还编着四库全书,总得有人替他出面认了这事,以渡悠悠众口,也为他将来起复纪昀留个余地——这是他为人君者的一点私心,却不足与外人道。

他说的“军机大臣们”实际上直指于敏中一个,不着痕迹地将刀锋指向了这个领班军机,乾隆经他提醒,才记起这于易简可不就是于敏中的亲弟弟,虽说当初于敏中一升入军机,就堂而皇之地给族中诸人都送了份拒客书,表明自己大公无私的心,当时自己还夸他忠心谋国,可事实上,眼见未必就实,若钱沣所言属实,于易简小小一个布政使有胆子亏空百万两,于敏中真的干干净净没半点干联?

来人正是家禄,进了帐行毕军礼才换了称呼:“三爷,大帅找您,十万火急的事儿——”

和珅皱起眉不答话,这是在明讽了,一个普通的藏民,他怎么懂,怎么敢?

少年便不再说话,默默地靠在了车壁上。

“皇爷爷。。。您为什么要责罚皇阿玛?是他惹您生气了吗?孩儿替父亲向您赔不是,抄一百遍礼运大同篇可好?”

“绵宁!”永琰拉开他的儿子,适时地眼含热泪,“这不是罚。是你阿玛做错了事,你皇爷爷在教阿玛——皇阿玛,是儿子不知治国胡作妄为,皇阿玛若真觉得儿子不适合做皇帝,儿子愿意服从皇阿玛的安排——”话说至此,他已泣不成声,绵宁年幼,被这气氛感染地也是号啕大哭,一时众人皆恻然不忍。乾隆心中一痛,不由地想——大清从未有过废立帝王之事,此例一开后果不堪设想,与他求为千古圣天子的冀望相背。更何况,老八脚跛不足以为帝,老十一急功近利,老十七又被圈禁多年——永琰除了心眼儿小点,竟还是其中最有才华资望的,总也是自己的亲生儿子哪。。。思及此,他不由地灰了心肠,含泪看了永琰一眼:“你。。。好自为之。”

“谢皇阿玛!儿子此后一定谨尊教诲,再不敢行差踏错!”

穆彰阿也深深吐出一口气,幸而方才他一见小贵子迎出来就知大事不妙,偷偷命人到阿哥所将绵宁请到这来——乾隆再乾坤独断,却也已是垂垂老矣,到底不能一狠到底——此事过后,嘉庆对穆彰阿愈加信任,终于嘉庆全朝而不辍,是为后话了。

嘉庆二年初,乾隆再次上台,开始了两年的“训政”生涯,嘉庆为讨其欢心,最终还是主动让出养心殿,搬进了曾经作为太子寝宫的毓庆宫,中宫宝座还未坐热就被迫一起迁入毓庆宫的喜塔喇氏哭哭啼啼吵闹不已,嘉庆看着绵宁面子上强加忍耐,倒是贵妃纽古禄氏温柔贤惠,一直好语慰藉不提。

同年夏末,福和二人灵柩自贵阳扶回北京,乾隆内孥万两为其丧,并命嘉庆亲往祭奠。

也就是在这场灵前法会上,他终于再次见到了一身缟素的和珅。

嘉庆二年的那场几乎毁灭他毕生努力的宫廷风波,就是这个他爱了一辈子,也恨了一辈子的男人,一手导致的。

嘉庆灵前拈香,画像上福康安英气而高傲的脸仿佛依旧睥睨天下——贵为帝王又如何,你终究低我一筹!

他深吸一口气,闭着眼,对着两口棺木,连鞠了三次躬——一时众人骚动,从来天子祭奠,躬身一拜就是人臣至高荣耀了,福康安即便功高日月,却也未必担的起这惊天三拜。

一双手扶住他,依然是那低沉的他永世难忘的声音:“皇上。。。节哀。”

嘉庆盯着他,一字一字地道:“。。。和中堂,节哀。”

他们都知道,嘉庆是在做给乾隆看的,他们之间的斗争,除非他死,才会有消亡的一天。

按制,主祭人与祭奠者对面行礼。

历经整整十年,他才能在弯下腰的瞬间,如此逼近地看到他固执阴狠却又同时脆弱茫然的容颜。

我原本以为你对我终究有一点感情,为什么你为了他却可以如此狠心推我入地狱。

我原本曾想对你全心辅佐一世为臣,为什么你却要亲手斩断最后一点微末的幸福。

何必,何苦。。。

相逢一场,皆是误。

此后两年,嘉庆几乎丧失了一切做皇帝应有的权力,甚至连奏章都无权过问,龟缩在毓庆宫过他太子不似太子,皇帝不似皇帝的日子,”以上之喜而喜,以上之悲而悲”——而朝廷之上,大权在握的依旧是和珅。但嘉庆已经从当年那次惨痛的失败中成长地更加城府而冷漠,这些一时之气,都不能再令他有半分动容。

甚至当穆彰阿查出苏卿怜避入和府,名义上成了和珅的“如夫人”,他也神色如常地道:“这个自然,若非有这个人证,太上皇也不会如此对朕。”

“可听说这个如夫人,刚嫁进和府就小产,在家中一养半年——”

嘉庆一怔,苏卿怜有孕,难道——?“皇上,和珅对你已经恨之入骨了,甚至狠心到除去您的骨肉,来打击您!那可是龙脉哪——他,他怎么敢?!”穆彰阿义愤填膺。

嘉庆怔了许久,还是没从这个噩耗中清醒,半晌才惨然一笑:“因为我害死了福康安,所以他恨我至此。。。从前的和珅即便再恨,也不会这样待我。。。”他闭上眼,攥着一直随手携带的那对香包放置鼻间,深吸一口,却无泪可流。

无论如何,这一辈子,他再也不要那样屈辱地流泪了!

乾隆的身体已经越地大不如前了,御前议政都会中途昏昏睡去,前头说的旨意没多久又不记得了,诏书也时常颠三倒四,有时他说的话,只有和珅才能体会明白,那一年,和珅几乎成为大清真正的主宰,号施令,人莫敢不从。做为傀儡的嘉庆只是全然地配合,对政事不一言,甚至有时还会对侃侃而谈的和珅,微微一笑。

年华弹指,转瞬间,已是嘉庆三年初冬。

和府已经成为帝国实际的指挥中心,更是戒备森严气象万千。惟有那得天独厚占了龙脉的独乐峰与流杯亭,和珅命人封了,所有人目为禁地,从不敢涉足。他们只知道,每一天这位日理万机的中堂大人下朝回来,都会上流杯亭坐上半宿,而后,面上便会现出平日里绝不会出现的几分甜蜜的寂寥。

但此时,和府里却是剑拔弩张的气氛。

这些年来,也就只有一个人,还敢对和中堂如此说话,那便是武英殿大学士兼户部尚书福长安了。

“你为什么就是不能明白呢?”长安走到窗前确定没人,才转过身道,“太上皇已是风烛残年,一旦他大行而去,你当如何自处!”

“太上皇如今精神健旺,何来风烛残年。”和珅转开视线,专心看着手中奏折,却被长安一把抽走,“你心里知道!你威权越重,人心就越不服——如今太上皇不能理事,大半官员心里就希望皇上亲政,你不会不知道吧?!昨天王杰才在军机处与你顶撞之后负气辞官,说什么‘天下是谁家之天下’,他脾气是又臭又硬,可难保旁人没这个想法!”见和珅还是一脸淡漠,急地一把扳住他的肩,“你要再这么含糊下去,就来不及了——一旦皇上亲政,你必死无疑!”

“那你要我怎么做?!”和珅终于抬头看他,眼中一片无边无际的寂寞,“谋反?还是废帝?太上皇待我至亲至诚,我能去夺他家天下?!”

长安愕然,咬着牙道:“我早与你说过了,皇上非善于之辈早日抽身绸缪为好,而今骑虎难下,左右为难——致斋,辞官吧!离了这越陷越深的是非之地,你才有将来!”

和珅忽然仰头大笑:“将来?长安,我这等心死如灰之人,却还要什么将来!”他一面笑,一面擦去眼角因激动而泌出的的眼泪,“曾经,也有个人这么和我说过,我允了,但是却再也做不到了。如今,你再叫我走。。。”他摇了摇头,“我走不动了。”

长安愣住,忽然浑身一颤——难道他打丛嘉庆元年求死未遂之时,就打定主意,要与这煌煌宫阙同朽吗?!

永琰从养心殿请了安才恭恭敬敬地退回毓庆宫——太上皇已经缠绵病榻多时了,几次陷入弥留都是靠太医们施针吊命将他从鬼门关拉回来——而乾隆愈病重他就愈谦恭,他绝不能容许自己在这忍辱负重的最后关头,再出什么差错。还未走进寝宫,便听见里头一阵吵闹。先是纽古禄氏惊慌的声音:“姐姐息怒,趁皇上还未回来,姐姐还是先走吧!”

“他回来我也想问问他!这么多年究竟当没当过我是他结之妻?我病地如此之重他看过我几次?现在连我的药方略要一点子罕有的药材,御药房就敢拦着不给——天下有没有这么窝囊的皇帝!”

永琰听着心头火起,一脚踹开门,果见喜塔喇氏病恹恹地讴着一对儿眼睛还在哭诉,便冷笑道:“你肯安生些,只怕病就好了!”喜塔喇氏见永琰进来,本来也收敛了脾气不敢再闹,纽古禄氏忙劝她出去,永琰哼了一声也不阻拦,一副嫌恶冷淡的模样,顿时怒气大盛,一时就忘了尊卑轻重:“皇上不看重我,我也无话可说,可我好歹是二阿哥嫡亲的娘,您也不想想,当年要不是绵宁,只怕您连毓庆宫都无法呆了!”

“你说什么?!”永琰仿佛被一箭穿刺进他心里最羞耻的一处,勃然大怒,拍案而起,“谁给你这个胆子这么说话?啊?!”他一步一步地逼近,脸色如阎罗厉鬼,“你大约觉得你哥哥还能给你撑腰?!他这个没用的东西,被科尔沁王几下工夫摆弄地服服帖贴,在王府里龟缩不出——你还在这给朕瞎闹?!”

喜塔喇氏退无可退,把心一横:“我瞎闹?!皇上好男色就不是瞎闹?!我等了这么多年,你何曾当我是你的妻子!”话音未落竟伸手去抢永琰的袖子,“我知道你心里有人,宝贝儿似地带着对香包!就在这!我知道!”永琰促不及防被一把夺去,喜塔喇氏高高举起香包,“可这些年陪在你身边的是我!不是这个不见踪影的贱人!”

“还我!”永琰眼中凶光大炽,抓过她的手腕用力向后甩去,不料用力过猛,喜塔喇氏又是久病无力之人,竟一头撞上桌角,顿时血流如注地瘫软在地。

永琰并纽古禄氏齐齐吃了一惊,还是永琰先反应过来,回头一叠声地叫太医,纽古禄氏却走到永琰面前,哭着跪下:“皇上息怒!臣妾罪该万死!失手推倒了皇后,请皇上责罚!”

永琰一愣,看着她的眼神多了几分柔和:“。。。起来吧,朕知道你是无心之过。”

他有些不忍地看着那个女子瘫软在地血流如注,当年刚刚嫁进嘉王府时,也是妙龄少女豆蔻年华——但永琰很快就硬起了心肠,他忘不了喜塔喇氏方才出口而出的两个字“窝囊”!

他不会原谅任何一个对不起他的人——无论是谁。

仅仅三天过后,嘉庆帝的第一任皇后喜塔喇氏因病薨世,谥为孝淑皇后。嘉庆因知太上皇一直抱恙在身,最忌讳“白事”晦气冲撞到他,因而主动要求丧仪从简——宫中所有人等除到灵前祭奠外不可摘红挂白,身着丧服;文武百官上朝奏事服色不变仅减去一串朝珠即可,举朝上下,仪制如常,热孝期间,贵妃纽古禄氏便进皇贵妃,摄六宫事。

这只怕是历朝历代的国母大丧中,最为草率的一次。

但纵使如此,依然没有挽留住乾隆的生命,无可挽回的衰败和流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