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本也该死,但她却侥幸成了漏网之鱼,苟活了下来。

一眼便见尹清青袍侧影。

半年多不见,她脑中本已忘了他的长相,可在看见他的这一刹,却觉得他这淡笑竟似久违旧友一般,自然不造作。

方恺立时打断“北戬仗其边境天险易守难攻之势,当初便占了大便宜,这二十年来更是养精畜锐、厉兵秣马之态又岂是能小觑的我大平经四国战火烽烟乃得建朝,而今天下民生方缓过来了些,安能因众将之逞名求功而致百姓血涂原野况且北境以南诸路正是原中宛降地,倘是北境一旦大动兵戈,你知那些降地臣民不会趁机有所反举”

翻开的卷簿有如深口井窖,直将他的目光尽数吸入其间。

她是什么样的身份、又有什么样的名声,她自己明白能在他的銮座之下占得一位已是足够,她何时期冀过有朝一日能够立于他身侧既然是不可能求得的事情,她便断不可能会打那算盘

孟廷辉在朝之势的确是升得快如冲天,可这与皇上对她的宠信亦是分不开的。

不论他这话是否出自真心,都叫她感激涕零。

虽不比平王当年的狠辣冷厉让人胆颤,可皇上这不见天威龙怒却尽展手段雷霆之势的决绝才更令群臣发感到股粟。

那奏章才送至京中没多久,上面说的正是潮安严府千金严馥之与沈知书的事情。

中书令沈太傅之女、兵部职方司主事沈知礼与侍卫亲军马军第四厢副都指挥使、神卫军至麾校尉狄念,可谓是美人英雄、相得益彰。

他本来还在考虑何时提出此事比较恰当,却不料孟廷辉会主动开口。他脑中一转,只道是孟廷辉与沈知礼平时交善,心中必亦担心着沈知礼,于是便微微笑道“乐嫣今夜身子不适,我叫人带你去她房中。”说着,便唤过一个侍宴的婢女,让她带着孟廷辉往后院去见沈知礼。

从前的她,没有这么坏。

孟廷辉在原地僵立了一阵儿,才抿唇道“下官以为古相所言极是。”然而脑中却在飞速转动,他为何偏要挑今日同她说这事儿

小黄门一路走去东面御座前,在场众人皆屏息暗睹,却见那面水中的鎏金长竿弯弹了一下,随即皇上也起了竿。

她自然记得自己当初承诺过他的事情,更记得他提的要求留任京官,若不行,便出知潮安北路。

人流熙攘,彩灯璀璨,她浑身酒意似也旖旎多情。

那人忙不迭地点头,“大人看”说着,另一头就有人急急地递过来一张草草誉抄的薄宣。

可他的样子,不似图官,不似图财,更不似图她这个人。

老臣与新党间的矛盾非一事一时能解,朝中政争历来汹涌狰狞,便说是要你死我活亦不为过,她与那些老臣们又岂能和解两派之间分歧深峭且尖锐,对立诸事照此久积不决下去,将来必有一边会耐不住而急起发难,可到时谁伤谁亡,却也难说。

可没过两日,曹京竟然亲自登府谒她,只为举荐一个名为尹清的举子。听曹京所言,这尹清亦是出自潮安北路,近两年来文章盛名遍享潮安一路,此次赴京后曾去拜谒过曹京,言间有意亲附孟党一流。

一旁站着的江平走过来,脸上神色甚是古怪,对方恺道“方将军可看清皇上方才的所作所为了”二人虽是入杻府已久,但还是习惯以当年在军中的旧称来称呼对方。

这些将士们年轻而又阳刚,目光一向单纯直接,喜怒之情分明利落,处事之时勇猛强毅,时时能令人感受到他们身上那种原始而纯粹的男子气概。

孟廷辉会意,便站在都堂门外的廊下等着。

愿,大平江山永固无催;愿,天下百姓鞠养无忧;愿,上皇,平王安康无虞。

梦里,他的怀抱依然温暖如昔,坚硬如常,庇她在内,保她不受凄苦侵凌,予她无尚爱意。

她躲不开他的,脸被他捧在掌心中,只觉心里浪起冲天,眼底亦湿,他的眉眼近在咫尺,可却被泪水遮得有些模糊。许久,她才微微垂睫,抑住一心涌动,开口道“臣没有听清。”

他低低地笑出声来,口中短促地沉喝一声,双膝一敲马肚黑骏朝祥云观阙前行去。

狄念一抬胳膊,碰了碰沈知书,也是笑着道“我方才差点就信了你这话若是传至京中,可不知要伤透多少颗芳心”说着,又凑过来暧昧一笑,道“话说回来,你沈知书又如何舍得了京中那些女子但等年后,皇上不定便有旨意诏你回京”

孟廷辉早早就在二堂内等着,百无聊赖地一边翻书一边发呆。

身旁,霍德威犹在呵斥着那些动作慢的士兵们,一众乱军将校亦没人注意到西面的异样状况,推推搡搡间甚而还在言笑。

孟廷辉抬睫,看着他哗啦拉开门,走出去,那门又砰然掩上,震碎一地墙灰。

周围众人目光又变,显然也是听说过她的名字。

严馥之还想再说什么,却看她神色凝重,便忍住没有多言,抽手起身,往门口走了几步,却还是忍不住回头望向她,“你你一定要保他性命我晚些再来找你。”

她触上他的这种眼神,不由动容,脑中忽忆那一夜他所说的话,当下仰头去亲吻他的嘴唇,急急道“臣没有,没有不信陛下。”

她退后几步,悄然望过去,见来者是尚书左仆射古钦、尚书右仆射徐亭、左丞周必、右丞王元德、参知政事叶适、吴清,枢密使方恺、枢密副使何澹、同知枢密院事江平,与卫尉寺卿田符、职方司主事陈源共十一人,满满当当地分列两边,令这一殿阁顿显狭仄。

她爱极了他的,每一次看见都会怔望良久,此时被他一亲,思绪蓦地一飘,搂着他的手也不由一颤。

舍人宣敕众臣平身之音似从九霄而落,清晰却又缥缈。

她将头垂得极低,仿佛这样才能掩去她心底的浓浓失意,只道“殿下既是无言示下,臣便退殿了。”然后飞快地对他行了个浅礼,便赤脚跑去外殿去拾她的裙裤官靴,胡乱往身上一套,便推门走了出去。

那一夜在这殿中,看着她一身端肃的绯色官服,脑中想的尽是她那大胆撩人的举动,明明是如此矛盾,却又是如此刺激,令他竟会想出种种龌龊的景象来。

他若肯要她,她又怎会不愿给他。

内侍诸班、殿中诸班直、宰执、文武百僚之例皆已先后议定,却唯有太子登基大典上的前导官一缺迟迟未拟好人选。

又是一年桃花开。

孟廷辉愣而无言。

他之难她俱知。

古钦一旦告病在府不问朝事,那帮东班臣党们纵是想要在王奇一案上做什么手脚,也绝无法再将古钦扯进来以壮势,如此一来,三司会审王奇一案必不会再受掣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