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德威斜望着她,脸色仍是黑黜黜。

她想了想,又道“出京之前,皇上不知乱军顽拗若此,才会谕令我不得近城营一步。你我今见眼下形势,为臣子者不念为君解忧,独惧己身不保,此为何理狄校尉,你须得信我这一回。”

严馥之依然哭个不停,泪珠儿扑簌落下来,湿花了一脸的粉妆,口中断断续续道“那一日我若是知道他这一去便没了音信儿断不会那样对他我我不该同他吵嘴,还说再也不见他”

他侧身屈腿,看向她的目光柔了些许,伸向她的手掌微弯,又道“到这儿来。”

沈知书自幼与他一起长大,做皇太子伴读数年间二人俯仰同处一殿,其后历太学、入仕直到出知青州前,更是他的亲腹之臣,此番遵他之意远赴潮安北路任青州知州,却偏偏遭逢此难

虽早有御医来府看过,可孟廷辉依旧是浑身乏力,卧床不能起,那持诏之人似是知晓她的境况,便令孟府下人设案贡旨,并未强求孟廷辉起身跪接。

然,他在座上身硬面冷,眉梢眼角俱是隐怒。

到底还是冷情,冷情之人。

她忍不住撇眸。轻喘道“臣怕被殿下这模样迷死了”

庄肃隆重的大典青衮被她压在身下,体色光滑如脂,胸前蕊珠绽红,三泽叠复竟是别样刺激。

一声平唤自座上传来。

她笑容愈加灿烂,声音轻了些“对了,方大人不会忘了,还有不到三个月皇上便要内禅、太子便要登基了罢”

她冷眼看着他,“王大人若是不肯招供,只管试试我敢不敢。王大人是不知,我没有潘寺卿只将你贬流至仓州的公明之度,更没有薛中丞闻名天下的清贵之态,我不过一个媚上佞小,清誉名声在我眼里皆是粪土,我又有什么不敢的”

被他这样拉着手,她是没法儿吃这沙糖;且此地虽少贵勋之流来逛,可若是万一遇上朝中哪个官吏,他二人又要如何是好

孟廷辉抬头,眼底明亮,“不瞒黄侍卫,这是我第一次住进这种地方,感觉倒像做梦似的。”

纵是她再傻,也知今夜此事必与王奇一案有关先前御史台侍御史严叟那封参劾她的折子被他压下不表,想必御史台的人私下定会议论太子对她恩宠过甚,而她这佞幸之名必也少不了;今日王奇又因她一封奏疏便被太子下了御史台狱,此事放在旁人眼中,定会以为又是因她擅谀所致。

她眼角一片湿,眼前模糊不已,在夜色中看不清这些人的面孔,只觉身子僵痛不已。

夜里喝了酒,清晨醒来时必是会头痛的。

孟廷辉侧眸,顺着她的目光所向望过去,就见那边坐着的正是中书门下二省、枢府、御史台的三品上重臣,无一不是执政使相。

莫说在朝的女官们,便是寻常一个见惯了他们这些尚书知政的官员,在面对眼下这一室剑拔弩张的情境时,也未必能做到像她这么坦然。

曹京脸色变得有些古怪,嘴唇动了好几下,才低声道“二国修好,连皇上都未示反对之意,平王为何极不愿太子尚北戬公主莫不是从前听到的那些传言是真的”

她心头一紧,竟不知这深更半夜的,是有何要事惹得皇上不寝不眠,而遣数人前来寻他。

孟廷辉,今日你为博翰林院众臣之心而自甘领此乌有之罪,它日可莫要后悔失了他的信任。

严馥之一愣,没想到他说的会是这样,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那男人想了想,点头道“写个字据有甚难的”说罢,便问伙计要了纸笔来写。

她埋首不语,抱着暖炉的模样好像要舒服得睡过去了似的,脑后发髻摇摇欲坠,几撮长发柔柔地弯在颈窝里。

她抬眼望向远处黄尘沙象,“说来倒是我拖累了狄校尉,若没有我这个累赘,狄校尉眼下早可以单骑飞马回去,尚能一睹沈大人的马上英姿。”

只是这屋内衣物甚少,怕是他也不常来。

说话间,那边人马驰进间又开始一较射术之高低,不时有高呼大笑声传来;这边却有宫监舍人牵了体型较矮小的宫马过来,让久候多时的女官们上场玩玩打彩结球子一类的,也好同样博个彩头。

若无当年的沈夫人曾氏,怕是宫中无人会议开女子进士科,国中诸路不会兴建这么多的女学,而朝中更不会有数以百计的女子为官。

她伸手接过,“嗯”了一声,声音也透着哑意。

她望着他不带一丝感情的脸,竟然微笑“殿下忘了,我朝不杀士大夫,臣现如今也是有功名的人了。”

“秘事”沈知礼眸子轻转,脸色又变,微笑道“说到秘事,我前些日子也曾得幸一阅孟大人幼时之事。”

初阳自东边升起,又慢慢地移到天空正当中,脚下的青灰色宫砖也被晒得开始发烫。

想着,她伏在殿砖上的双手就不由自主地握了起来。

沈知礼垂袖,轻声道“是啊。”

孟廷辉稍一低头,声音依旧轻轻的“在下孟廷辉,此番上京赴女子进士科礼部试。在下久闻沈大人才名,方才听人闲言乃知大人在此,因是不忍失缘,冒昧之处还望大人见谅。”

沈知书倒是一惊,“解元殿下保她功名便是,为何还要点她为一路解元此例一开,若往后别的行路也效法此人,该要如何是好”

周围一圈人听见,纷纷垂首,再不敢多言,只觉头顶阳光竟透着丝生冷之意,连身上的汗意都瞬间消了。

数十丈外,官道边上轻尘漫扬,一人驭马在路口处徘徊不进,松挽缰绳,似是不知该挑哪条路走。

那人黑袍黑靴,衣着简朴,可脑后一根白玉发簪却极名贵;身骨昂扬,一张脸清俊非凡,可右眼却被一块黑布蒙住,竟是独眼之人。

周围几人都咯咯地笑起来,眼里存了点暧昧的神色。

留未入城、在外久候的亲军将士们见状,忽拉一下全围了过来,将她护在中间等狄念下令。

孟廷辉容色苍白,痛得额角都在抽颤着身前两人,满面怒容地冲霍德威斥道“我不顾荣辱皇上手诏千里赴此,以彰皇上天恩厚德却不念皇上仁圣之心,对我下此毒手,究竟是何居心,又欲置皇上于何地”

霍德威犹然发愣,半晌才变了脸色,隐隐明白过来,当下一急,喝道“你”

她又仰头去看狄念,厉声道“霍德威看我亲军人马甚少,假意投诚归顺朝廷,实是心存大逆此等乱臣贼子,必得先诛而后奏”

瓮城中的校兵已经有人反应过来,顿时一片慌乱。负责缴收甲械的亲军将士亦都火速退出城洞,聚在狄念周围。

霍德威攥着枪尖的手虎已经裂血,冲狄念大声吼道“我等明明是真心弃械归顺朝廷的,狄校尉切莫听她胡言乱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