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见孟廷辉敛袖上前几步,小心翼翼地穿过几个紫袍老臣之间,走到他案前,弯腰将那相玺拾了起来,捧在手中,拿官服袖子擦了擦,然后才轻轻地放回案上。

可怎知,平王竟会于今日破了已徇十年之久的例,再度前来内都堂过问朝政

车身忽然一震,猛地停了下来。

更想不到的是,她竟然连请罪折子都拟好了,好似是早知他会来,所以特意在此等着他来问罪一样。

倒与她从前在冲州府接触过的那些官吏们甚为不同。

严馥之冷着一张脸,抬腿迈进铺子里,就见个知州衙门里的人坐在厅中,一个个都是满脸不豫,严家的伙计在旁也是面有怒色,而那座黄杨三本彩雕正被一个衙官抱在怀里。

他又开口。

她一头黑发仍未绾束,犹像之前被他从马上抱下来时似的,此时望见外面坐了别的男子,不由一怔,抬手去拢肩上长发,轻声道“殿下是还有正事罢臣在此处倒是”

雕柱画檐繁复精致,金芒耀眼,九曲回弯后又是另一番天地,微风阴凉,倒柳枝垂,宽殿大门巍巍正开。

一片肃静无声。

沈知礼拽了拽她的袖口,炫耀似的道“我哥俊么”

他的身子僵了一瞬,蓦然抬手将她按在身后的案上,低头道“孟廷辉,你一再犯上,是须付出代价的。”

她不见他开口,便飞快地垂下头,抱了他的衣袍欲退,可才一转过身,耳边就响起他在后叫她的声音“孟廷辉。”

孟廷辉听后微怔,随即抿唇垂首,“是我想差了,多谢沈大人一片好心。”

不料她却记了这么多年。

他的右眼

持笔微颤,闻得他笑声在侧,心头愈浮。

直眉大眼,樱薄小嘴,肤色不甚白,眉宇间虽隐隐透着股英气,可却仍然是美极了。

“殿下是不是想得太多了,”沈知书亦起身,“不过是十七八岁的女子,尚未历事,定是想什么便写什么了,哪里管得了那么多。若是此人当真是不可多得之才,此番被进士科除名,岂非朝廷一大损失”

微服简行,事前没有通知潮安北路各州府的任何官员,孤身一人便去了青州大营,又一路向南,在无人知晓的情况下勘视了北境沿线的数十个营砦,然后才快马而返,回了冲州府。

初升朝阳红得张扬,自东而上,往她头顶洒了一把细碎的暖光,舒服得让她不由自主地轻叹了一声。

她回答得如此干脆,严馥之听后不由哑然,良久才又开口,赌气似的道“自沈夫人之后,这么多年来女子入朝为官,多是在鸿舻寺、光禄寺这样的地方,偶有在六部治事者,可却再没有能入主二府的了。别的女子想要考取功名,不过是图几年风光,你却好像是要一门心思地做大官,也不想想可不可能。”

二是,此次女子进士科州试开考在即,朝廷委派了文章誉满天下的太子太傅沈大学士前来潮安北路主持。自二十多年前的首场女子恩科礼部试任副主考后,这可是沈大学士头一回主动请旨,愿再为女子进士科尽一份力。

厅中觥筹交错笑谈不休,只有外面候着的几个廖府下人看见她们出去,却也没有劝留,都知她二人算不得贵勋显要之辈,因而待孟廷辉辞谢过后,便让人去叫沈府等在外面的小厮将车驾过来。

夜风中她二人相簇而立,寒意催褪了酒劲,沈知礼忽而蹙眉,一眨眼,落下泪来。

孟廷辉立着未动,不知如何劝,亦知没法劝,抬眼望向夜幕深空稀星,忽觉一阵心酸。

这世间难事何其多也,可却未有一事似情之难。

纵是如沈知礼这等家世样貌皆出众的女子,也终是迈不过这道槛。

睹此情境,她又如何能想不到自己,这十年,十年这往后不知还有多少年,多少年

沈知礼脖颈轻弯,咳了几下,好似想起了什么似的,突然拽过她的手,道“你莫要太招摇了。”

孟廷辉回神,却不解她这突如其来的一句话,“什么”

沈知礼眉头动动,好似不满她这反应,一松手,道“廖从宽之所以肯识你请你,还不是看在太子同你亲近的份上你可知近些日子来,我在职方馆都能听见人在背后议论。”

她愈发一头雾水,“议论什么”

沈知礼一副她明知故问的样子,“之前有次你半夜三更地回女官公舍,恰有女官看见你是从太子的车驾上下来的,此事都传遍整个大内了,你还装不知道”

孟廷辉眼底一冰,抿了唇不言语。

才知为何人人皆言她是“太子近臣”,只怕是自她入调门下省的那一日清晨始,此事便已开始口口相传。

那一夜她装晕,可她没料到他会用自己的车驾送她,更没料到她已是那般小心,却还会被人看见。

沈知礼又道“朝中有多少女官,偏你一人能在门下省供职,且又颇受太子宠信,如今连廖从宽都肯对你示好”她顿了顿,没再往下说,却是猛地一弯腰,干呕了起来。

章四十四进状中

孟廷辉低叹,从袖中抽出巾子递过去给她,“你也莫要这样折磨自己,世上的好男子多了去了,便是当日的狄校尉”

沈知礼一把拍开她的手,浑身发抖。

马铃轻响,沈府上的小厮从车厢后探出半个身子,“大小姐。”

孟廷辉收回巾子,见她神情不比往常,脸上泪珠扑簌簌地滚粉而落,不禁一时语塞,也不知沈府的人望见这么一副情景心中会作何想法。沈知礼抬袖抹了抹颊,迎风冷吸一大口,然后大步过去,临上车前却回头望了她一眼,可又终是没说什么,只揽了帘子上车走了。

身后有廖府的人过来请询,说是可遣马车送她回公舍去。

她这才感到手脚冰凉,隐隐觉得自己不该知道这一切,可却偏偏阴差阳错地知道了,一时微恼,半晌才反身应了那人,坐了廖家的马车往回行去。

西津街头夜市刚开,灯亮如昼,各色铺子叫卖声远远传来,夜风夹杂着果子和肉的香味,令她有些恍惚起来。

马车从东市子桥上行过,下面河水静淌无声,细小的水纹漾起一棱棱的镜样光芒,衬得这夜色更深。

这城中如此繁华,一副太平盛景,那街上人人都在笑,幼女少年牵着手乱跑嘻闹,大人赏一颗从夜市摊子上买的金丝梅儿便会使他们乐得手舞足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