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知礼垂首,“相爷也知太子为何这次会请皇上下旨翰林院开一敕额给女子。多年来朝中女官不过都是些花架子,这与皇上当初兴女学开恩科的念头相差何许大也可这又是因为什么相爷也是跟着平王从东都来的旧臣,想必比我更清楚罢朝中的东党老臣们如今一日日权盛,对女子入朝为官一事都存了什么样的心思,恐怕相爷最是明白。皇上不与这些老臣们计较,还不是因看在多年来同平王的情份上”

“谁来了莫不是沈家千”

沈知书神色认真起来,一撩袍摆,坐在一旁的凳子上,又仔仔细细地将手中誊纸上写的东西看了几遍,才拊掌低笑“好一篇策论,这若是让冲州府衙里的人看看,真得羞死他们连一个女子的见识都不如。”

白丹勇一脸苦色,连连低叹,“此事此事回头若叫皇上知道了,还不知要动多大的怒大公子,您昨日同太子联手演了一出好戏,可却是要把我害惨了啊”

延之延之不正是朝中中书令、太子太傅、集贤殿大学士沈无尘的长子沈知书的字么

话未说完,就被那边雅间里传出的男子声音打断“延之,莫要多言。”

希意谀上的孟大人,苛酷阴狠的孟大人,无人肯娶的孟大人她在龙座下不动声色地望了那人这么多年,终得他侧身转头,回望向她。

她好似被浇了一桶热水,然后又被丢去万丈寒渊之底,浑身上下刺烈的痛,却被冻住,一点都动不了。

这个人这张脸

怎会是他

怎会是他

他的右眼

她紧紧咬住嘴唇,撑在地上的手不由自主地握成了拳。

并非是独眼之人,只不过是不让人瞧见他的真容。

天下万民皆知皇太子生来双眸异色,左眸承平王之褐,右眸承皇上之黑,自出生之日便被视为二人大位的唯一承嗣。

她揣测过无数次他的身份,可却万没想到他会是国之太子。

她幻想过无数次与他再见面的场景,可却绝没料到会是在女子进士科的殿试上。

此时此刻,她只觉得手足无措至极。

自己之前一直盘算好了的事情,在看见他的这一刹尽数倾塌。

她是那么渴望能够再次见到他。

可当她知道他是谁、他在哪后,却愈发感到绝望起来。

原以为倘是有朝一日能够入朝为官,她便能攀附得起他了。可眼下再看,只怕她这一辈子都攀附不起他。

那一日在冲州城外的官道上,他明明问了她的名字,可见他是知道她是谁的。如此说来,在那其后的钦点解元一事上,想必他是有意要令她成为这众矢之的的。

想着,她伏在殿砖上的双手就不由自主地握了起来。

怕只怕,他心中已对她没了好感,全当她是个不择手段搏出位的女子罢了。

他的目光慢慢扫过座下众人,看见了她,又掠过她,瞥向一旁的礼部官吏,微微一点头。

有翰林院的大学士自殿侧上来,从内案上取过策论题目,捧授给候着的礼部官吏。

礼部官吏揭开题上黄额,高声颂出

“为君难为臣不易论。”

这沉厚的声音令她浑身一激,陡然回过神来。

脑袋里面仍旧是空白一片,怔着,跪接过了礼部官吏发下的裱金题纸。

身子僵着坐回位上,仍是在想他。

却不敢再抬头看他一眼。

身旁的女子们已经开始落笔急书,笔尖触纸而过的声音擦过她耳廓,她才恍然低眼,看向自己手上攥着的题纸。

耳边又响起礼部官吏的声音“不得更题,日落交卷。”

这才彻彻底底地清醒过来。

她揽过袖子,拾笔蘸墨,笔落题纸

为君难,

为臣更不易。

章十三传胪上

大殿朱门紧闭,内中宫灯色暧,一室静得出奇。

太阳升了又落,殿砖之上一片斑驳灰影,细密的花纹,边缘模糊,如春日里多般压抑的情。

他坐着,一动不动地望着这些素衣素妆的女子们。

都是这么的年轻,这么的充满朝气,可她们究竟知不知道,真正的朝堂是个什么样子

不少女子搁下手中的笔,取出凌晨时分在殿外丹陛下祗候时领的宫饼,在位子上静静地吃了起来。

唯独她一直垂着头,悬腕挥笔,墨点白宣,背脊竖得笔直,好似一点都不知累。

眼底墨色浓郁,下笔如飞,红线直格中字迹工整,左手边上的裱金题纸已摞起一薄叠。

一片红唇纤眉素颜中,他的目光渐渐移向她,看她眼睫不自禁地上下轻掀,看她额角碎发挡了眉梢,看她脸上一副极其投入认真的神色,看她倾心在写这一篇文章。

周围数个女子吃了东西,又重新开始写策论。

就只有她身边的那一包宫饼,仍是完好如初,动也未动。

他察觉到她的与众不同之处,身子一斜,索性横臂撑了下巴,凝神盯着她打量。

脑中回忆起那一日在冲州城北的黄土官道上,破庙一座,素衣一人,双眼执拗而坚定地望着他,竟然开口问他,他贵姓,他名什。

他自生来至今,还从未有人问过他这个问题。

他的名字天下人尽知,可却没有一人敢叫,更是鲜有人知道那究竟代表了何种深意。

寡者,独也。

自古帝王皆寡独,便是他那对如同剑与剑鞘般匹配的父母,亦是独自走过了多少岁月,流了多少血汗与泪,牺牲了多少人与事物,才换得这一生短短数十年的相依相守。

以寡为名,并非是想要他一生寡独,而是这浸染了二人一生心血的江山天下,独他可继。

他是二人一生一世的唯一子嗣,帝王之苦之难之孤寡,将来除了他,还有谁人有资格代领

旁人只看见他风光无限,却哪懂他肩头重担究竟有多沉,为君难,为君难不可道。

便是可道,却也无人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