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晚,小六和俊帝坐在亭子的石阶上,一直说话。

相柳淡淡说:“不是随便一个人都可以。”

没有一丝灯光,天是黑的,海也是黑的,前方什么都没有,后面也什么都没有,天地宏阔,风起浪涌。小六觉得自己渺小如蜉蝣,似乎下一个风浪间就会被吞没,下意识地拽紧了相柳的手。

玟小六边洗碗边抱怨:“这顿洗干净了,下顿仍旧要脏,既然迟早要脏,何必还每顿都要洗呢?只要自己吃自己的碗,又不脏,一两天洗一次就行。”

中间颛顼跑来看了她一眼,安慰她别紧张,说高辛的礼仪烦琐到可怕,没有人真清楚,就算有什么小差错,只要她足够镇定,就不会有人现。

小夭知道他今日要代表黄帝参加仪式,也有一堆事要做,让他忙自己的去。

待小夭梳完头、上完妆,蓐收已经在殿外等着接人了。

侍女们拿来了礼服,准备服侍小夭穿衣。

小夭还挺喜欢这套新的礼服,因为时间太赶,没有时间搞华丽繁复的绣花,礼服只好在衣料和配饰上下功夫,素白的云纹缎子,配以碧玉环佩,高贵庄重,远比第一套礼服穿着舒服。

当侍女们展开礼服时,几乎惊呼。小夭回头看,现礼服的裙摆有些裂开,还有好几团污渍。懂得清洗的侍女查看过后,气急败坏地说:“这是种在蓬莱的灵草汁液,洗不掉。”

屋子里的人全都面色惨白,俊帝性子冷淡,很少火,可一旦怒,就是最痛苦的噩。很多侍女开始默默哭泣。

小夭叹气,这个阿念真是胆大包天。她随便披了一件外袍,对一个还站得稳的侍女说:“赶紧去把蓐收大人叫进来,看看可有补救的办法。”

蓐收匆匆进来,都顾不上行礼,直接去看礼服,脸色也变了,大吼着问:“谁干的?被我查出来,非诛了她全族不可!”

坐在榻上的小夭幽幽地说:“那你得把父王也算上。”

蓐收一口气堵在胸口,脱口骂道:“阿念这个小混账,她想要我们的命啊!”

一屋子的婢女再忍不住,不少人哭出了声音。

蓐收指着小夭的鼻子,颤抖着声音骂道:“你也别一脸无辜相!阿念肯定不是第一次干这事,如果不是你一直纵容,闹不到今天!你们两姊妹闹,出了事情,却要我们的人头!”

婢女们的哭声骤然变大,有人软倒在地上。

小夭摸摸鼻子,苦笑着说:“我说蓐收大人,做戏做个差不多就行了,不就是想让我配合你的提议嘛!我乖乖配合不就行了!”

蓐收立即平静了,微笑着向小夭行礼,“补救的办法的确有一个。王姬应该还记得第一套礼服吧?”

“嗯。”小夭也早就想到了,所以才命人把蓐收叫了进来。

蓐收状似无奈地说:“现在只能穿那套了。只是陛下很不喜欢那套礼服,现在再和陛下商议根本不可能,只能我们自作主张,万一陛下怪罪下来……”

“我顶着呗!”小夭笑笑地看着蓐收,狡黠的眼睛好似在说,这不就是你蓐收大人的打算吗?

蓐收嘿嘿地笑,这段日子为了仪式的事几乎天天要见这位王姬,相处下来,蓐收倒有几分理解俊帝对她的宠爱。

蓐收行礼告退,“我命人立即去准备。”

屋子内的侍女听见还有一套礼服,都惊喜地呆住。小夭拍拍手掌,“好了,都该干吗就干吗,放心吧,你们也听到了我刚才对蓐收大人的承诺,有事我顶着。”

众人都清醒了,擦干眼泪,赶紧开始忙碌。

那日见过第一套礼服的人立即指挥着梳头和上妆的侍女调整饰和妆容。待这边收拾好,蓐收也亲自带着人把礼服送了过来,八个婢女服侍着小夭穿衣,束腰时,一个婢女一声令下,两个婢女齐齐用力,小夭痛苦地呻吟:“真的要断了。”

八个巧手侍女如花蝴蝶般穿来绕去,终于给小夭穿戴停当。

蓐收在外面催问:“吉辰就要到了,好了没有?”

“好了、好了!”侍女们回道。

小夭僵硬地走了出去,四个侍女屈着膝、弓着腰,在后面托着长长的袍摆。

蓐收不敢再有丝毫轻慢,躬身请小夭上云辇。

两个机灵的侍女先爬上车,在上面搀扶王姬,两个侍女在车下扶着,四人合力,吧小夭扶上了云辇。

小夭无心说话,闭着眼睛默默地回忆仪式的过程。

待云辇抵达祭坛,又是好几个侍女扶着小夭下了车,进了云帐,侍女们最后一遍检查小夭的妆容。蓐收走进来,沉声说道:“王姬,不管有多少人看着你,你只要不看他们,他们就不存在。”

小夭扫了他一眼,“我看你比我还紧张。”

有鸣钟声传来,蓐收对小夭说:“时辰到。”

小夭轻吸了口气,对自己说:没什么,父王就在祭台顶端等我,和那日试衣服时没什么差别,不过是多走一段台阶。

小夭缓缓走出了云帐,侍女们迅地为她整理好袍摆。

整座祭坛用白玉搭建,共有九十九级台阶,下宽上窄,威严地伫立在员峤山顶端,再加上全副铠甲肃立在祭坛四周的高辛精兵,让人顿生敬慕畏俱。所以宾客都穿着郑重的礼服,站在观礼台上,安静地看向祭坛。

阿念嘴角噙着笑,幸灾乐祸地等着。

颛顼既平静又期待,这一刻不仅仅是小夭的归来,还将是他的归去。

璟有期待,他曾无数次希望能看到小六的真容,现在终于要看到,可更多的是紧张,站在这里,隐没在无数来宾中,让他觉得距离她十分遥远。

此时,红日高挂,光芒万丈,钟声悠扬,一个少女姗姗走上了祭坛。

乌堆起云鬓,素白色的束腰长裙,将高挑的身材勾勒得玲珑有致,外罩一件长长的拖地纱袍,纱袍上用红黑两色的丝线绣着桃花玄鸟图,随着她的走动,纱袍展开在白玉台阶上,绯红的桃花从她腰部蔓延开来,开得缤纷绚烂,直铺得玉阶上满是灼灼耀目的桃花。

少女随着钟鸣,从容不迫地走着,她微微仰着头,向着祭坛顶端看去,肌肤胜雪,容色清丽,额间一朵小小的绯红桃花,荡人心魄。全大荒的人都为她而来,可她神情冷肃,唇角紧抿,不见丝毫笑意,眼中带着不悦和不耐烦,甚至几抹讥嘲。

不知道是一天绚烂的阳光,还是一地缤纷的桃花,所有人都有点头晕目眩,只觉得纵百紫千红万种风流,都只是踩在她脚下的一抔黄土。

颛顼和璟都在最前面,也看得最清楚。颛顼有些生气,却不知道自己在气什么。璟只觉眼前所以的缤纷绚烂都化作了不安,手紧紧地握成了拳,好似想用力地抓住什么,却什么都没抓住。

小夭缓缓站定在俊帝面前,对俊帝叩拜,俊帝暗叹,很多时候命运都自有轨迹,非人力所能阻止。

俊帝带着小夭先祭拜天地,再祭拜高辛的列祖列宗,小夭脑内一片空白,只知道在繁冗的祝祷词中叩拜再叩拜。拜蓐收多日训练所赐,她在麻木的状态下,竟然比平日做得还好,小夭心内暗嘲,这种事情越木偶化,人家就越觉得你知礼仪。

直到最后,小夭觉得自己身子已经全部僵硬掉时,终于听到了大宗伯宣布祭祀仪式结束。来宾们在侍者的带领下,依次离开。

上了云辇后,小夭长舒了口气,俊帝问:“累吗?”

小夭点头,俊帝说:“回去后,把衣服换掉,好好休息一下,晚上的宴会你想来就来,不想来也无所谓。”

“父王,你不累吗?”小夭可以不去,俊帝却必须去,但俊帝并不喜应酬。

“我习惯了。”

小夭说:“父王,你不问我为什么穿了这套你很不喜欢的礼服吗?”

“肯定是阿念把那套礼服弄坏了。”

小夭笑,“我就知道阿念做的事情你都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