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晨撑不住笑了:“阿措,还有大半年你博士都快毕业了,英文水平还没长进?”

去法国的过程需要在首都机场转机,拖着行李箱通过海关时,苏错环顾四周,一样热闹,一样的人来人往。四年前大学毕业离开这个城市,四年后又回来,虽然外面变成什么样子她并不清楚,可是光看这翻新后的国际机场,就知道这座城市也应该有所改变。

苏措认真一看,还真的是,不由得含笑道:“都七年了,时间真快。”

回到研究所里,又开始忙碌起各种事情。一批博士研究生毕业了,定向培育的大都留在了研究所,剩下的人都要离开;同是赵教授研究生的两位师兄也要从院里的博士后流动站离开,去国内最大的两个城市工作。然后连续好几天,都是送别饭,倒也没什么离愁别绪,就是吃饭吃到消化不良。

他笑起来眼角有了几条细细的纹路,虽然不多,但是每一条都很深,蔓延到了鬓边的头发里。

“感谢啊感谢,要不要我准备给你立个排位,天天烧柱香?”苏措笑着跟他废话。

说着他气焰一下子没了:“算了算了,他现在比我还难过,我也不去怪他了,他跟我说,看到你在医院里躺着,他那瞬间觉得万念俱灰,死的心都有了。说来说去,好像都是我的问题,我当时就不应该介绍你们认识,我这一晚上本睡不着。我在想是不是我错了,你日子已经过的够艰难的。”

“不要告诉别人。”苏措把头侧过去正对他。她一点力气都没有,就连这么个小动作牵动起来口都宛如火烧,断裂着疼,更不消说开口说话,几乎每一个字都是用余下的生命说出来的,“谁都不要告诉,苏智,我伯父伯母,杨雪她们——”

那张照片有不少年头,彩色效果有点失真,瞧不出在那个地方,只知道是在一个海滩照的,一大群年轻人凑在一起,力旺盛得像野草,都有着生机勃勃且张扬洒脱的笑容,那笑容仿佛是在宣告:这个世界是我们的!照片里的许校长站在最前方,眉目疏朗,看上去绝对不会超过三十岁。

“哎呀呀,是有点像。”

照片上的梨树开的那样好,像冬天的雪那样白的刺眼,树下的那张面孔是多年不曾再见到过的,那么生动和英俊,仿佛就在昨日。从不结痂的伤口划再次被薄薄照片锋利的棱角划开。冰冷的感觉顺着血管流过她的脊背往上爬动,最后传递到她的心脏,不过一瞬就冻结成冰,血为之不流。苏措觉得心悸,捂着口跌跌撞撞后退数步。站稳之后,她抬起眼睛看着天空。月亮没入黑厚云层,化不开的墨色从天而降,笼罩了她身边的一切。偶尔有鸟也在微弱的星光中出现然后消失在远方的夜色里,灯光没来由的开始一闪一闪,照得她的影子也胡明忽灭,影影幢幢,映在洁白的壁上,像是成了另一个人。

想到昨晚,陈子嘉忍无可忍,压抑着声音说:“你喜欢谁?是谁?是许一昊?”

“最近很忙?毕业到现在,都没有看到你。”

十多天之后,他跟应晨会一起回去一段时间跟家人告别,然后再回到本市,搭飞机去法国,开始在那里的留学生活。可想而知,凭着父母的关爱,他们自己的东西都会拿不动的。

“一张我坐车回去,一张我去退票。你可以晚一些天坐飞机回来,就算今年不回来也没关系。家里那边我会说的。”

说话间,许一昊已经把陈子嘉和米诗拉了起来。米诗满脸通红,像三月份的玫瑰那样娇艳欲滴。陈子嘉脸色平静,眉毛却罕见的皱着,他侧头跟米诗说了句什么,然后滑离了场地中央。众人不解其意,因为他们摔的样子虽然尴尬,但确实伤得不重,不至于这样就要下去休息。

“你呢?”杨雪问她:“噢,不过你肯定是保研了。如果我能考上的话,到时候咱们还在一个学校,真不错。”

“佛曰,不可说。”米诗把手指放在唇边,做了个“嘘”的动作。

“不会了。”苏措笑吟吟。

“没事,我能熬过去的。过了这段时间就再说吧,”苏措微微仰起笑脸,“师姐,你该走了。”

刘菲的位子正对门口,她比苏措更早注意到几人进来,瞥他们一眼后,她征询苏措意见,“我们不用跟他们招呼吧”这几个字还没说完就迅速刹车。

“听说你继续拿到奖学金?”陈子嘉问她。

“刚刚在外面玩真心话大冒险。我输了,”许一昊垂下目光,头发完全盖住了眼睛;顿一顿后他开口,声音低沉的仿佛不是他的:“他们问我有没有喜欢的女孩。”

“我之前来过一次,跟苏智他们一起来的,这里人很多,都挤不下,所以我没进来。”苏措不等他回答,环顾四周,说,“房间好像有点冷,我把空调温度调高一点可不可以?”

“恩,我想想,”苏措拧着眉头想了想,然后说:“你做前台设计,我做后台代码。分工合作,效率应该高一点。你觉得怎么样?”

苏措扶着黎杰回到看台坐下,然后就被院学生会派去给主席台的广播站送稿子。一到广播站,苏措就知道扩音机里的声音听起来为什么那样耳熟了,原来播音员是林铮。

这学期杨雪的两门选修课都是在西大的十一楼也就是苏智就读的管理学院上,在这种前提下,她两次看到苏智和某位女孩子亲密的结伴而行。

苏措不为身边事物滋扰,她坐定,紧一紧衣服,心无旁骛的开始看书,做笔记;偶尔抬头看一眼墙上的钟,时针分针秒针片刻不停滴滴答答的走,走的均匀平静,好象这长夜也将这样过去。

“不用谢,记得把欠我的钱还给我就行。”苏措弯弯嘴角,笑微微说。

苏智深呼吸几口气,语气平和多了。他问:“你郁闷你难过什么?”

杨雪在门口等她,“答应了?”

黎杰怔住,他上上下下打量许一昊,最后脸色灰败的走开。

苏措伏在桌子上笑得乐不可支。好在这间阅览室偏僻,也不怕有人听到。笑完后苏措坐直,擦擦眼睛里笑出的泪,把话题转回最初:“师兄,刚刚你说我文章怎么了?”

“平时活动会议多不多?”

苏智上的是西大,苏措考取的是同一座城市的华大,都是国内数一数二的名校。学校毗邻,之间连个围墙都没有,加上教学楼公用,课程互选,不少老师也在两个学校同时任课,图书馆资源也都是共享,两个学校实质上也是一所。不过两校的同学们私下却不服的多,总想把两个学校拖出来比个高下——然而,百年过去了,也没个结论。

下课后,齐小飞领着一帮小孩子呼拉一下围过来,苏措就带着孩子们跳绳,扔沙包,直到满头大汗,欢笑声惊动了山间的一只只飞鸟。

离开研究所那天,是那年的最后一个月,西北下了一场大雪,苏措面对众人送行的面孔,想起这几年自己也在这里送走的师兄师姐,没来由的生出一种人生无常的感受来。

算起来,这已经是苏措在三个月内第三次回到这个她念了四年大学的城市。第一次是去法国,在首都机场转机,下了一架飞机接着另一架飞机,别的什么地方都没去;第二次是从法国回来,什么都来不及看就直奔灵堂。这一次明明可以呆得时间久一些,她同样也没时间观察和体会这座城市,只是在公车上走马观花了一通,她把感悟跟四年前的对比一下,依稀觉得,还是一样热闹啊。

苏措很习惯国家物理研究所,很快的,她跟研究员老师研究生都认识了,上下都相处愉快。两所研究所没什么太大的区别,不过显然的这里条件的确是好太多,又在首都又在市区内,跟西北那所的档次完全不一样。刚来了几天,苏措的名声也很快就传开了,在食堂吃饭的时候,认识不认识的人跟她招呼。她照例回个大方的笑容。如果还有人不知道她,旁人就嗤笑说,你居然还不知道么,是原子物理研究所调来的大美女啊。

因为还有四个多月就要毕业,时间仓促,苏措只得不停加班加点的做实验,忙论文来,恨不得把自己掰成两个,一个在宿舍睡觉,一个留在实验室。

她这么勤奋,周围的人都诧异非常;苏措看到其余人的闲散,也同样不习惯。她这几年的研究生每天都过得紧张忙碌,身边的人也都是忙来忙去,看得习惯了自己也惯了,差点就快忘记世界上不是每个人的研究生活都像一百米长跑似的争分夺秒。

周末的时候实验室一下子安静多了。苏措忙完手里的工作,终于想起去食堂吃饭。一出实验大楼门口,就看到陈子嘉站在外面的阳光里等她,他穿着件深褐色大衣,英俊得不似凡人,风度翩翩,回头率起码达到了百分之两百。

苏措一瞬间动容,脚仿佛给钉子钉到了地面上。

陈子嘉脸色平静,目光深深的看着她且朝她走过去;苏措忽然胆怯,不敢抬头,直直盯着前方某个角落,然后听到他的声音:“你回来了一个星期,居然不告诉我?”

几秒钟内苏措已经调整好脸部表情,笑盈盈回答:“一回来就忙着博士论文,天天连睡觉的时间都没有了。好了,我们换个地方说话,这里人太多了。”

那样的笑容和灵气逼人的眼睛让陈子嘉手心一痒,不容分说的伸手揽过她到自己怀里,也不管周围的无数道目光飞过来,他在她耳边咬牙切齿的说:“你要我拿你怎么办?不气死我,你不甘心是吗?”

苏措神情剧烈一变,推开他,对上他的目光:“不许说死,不许你说死。”

陈子嘉几时看到苏措露出那种表情,初看是生气和严肃,但是看到眼睛深处,则彻底的变了个味道,全是惶惑和不安。他晓得这句话终于触到她的软肋,柔声说:“好,我不再提。”这件事情也就此揭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