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小产暴病一事众人皆知,却一直不知皇后病况究竟如何,今日乍闻皇后崩于坤宁宫不免震惊,纷纷沉浸在各自的思绪中,并没有注意到时下令六宫侧目的女子也已到了。

玉玲便是叹慰了一声,道:“还是德姐姐这里舒服,又暖又香”

德珍迅即敛回心神,向刘进忠微微赧颜一笑,搭着秋林的手就追上去。地上本覆盖着厚厚的积雪,前两日让宫人清除了干净,地上露出块块见方的青砖,花盆底子又急又快的踩在上面,踏出“哒哒”地响声,在无人敢喧哗的沉寂院子里,显得格外清脆而空荡。

是月壬子,正是孝康章皇后的忌辰,玄烨遣官祭孝陵。

正在这气氛微妙之际,却听佟贵妃快语吩咐道:“张志高,安嫔神智混乱,快将她扶回卧房休息,以免她在胡言乱语有失体统”经一提醒,张志高这才反应过来,忙一把捂住安嫔的嘴,硬挟着安嫔进了寝室。

德珍应声,随在玄烨侧身后走进大殿,转入暖阁,见到里面的情形却是一呆。

德珍一惊,抬头看向文白杨,目光询问。

万嬷嬷看了一眼德珍额间磕伤,不自觉的皱了下眉,道:“主子说日旦天冷,德常在又有伤在,她正好要在这照应,就让您乘了她的步舆回同顺斋,并命了文太医给您治伤。”

佟贵妃见状大吃一惊,太皇太后抬手指了一下掌事嬷嬷,声音倦怠的吩咐道:“你给佟贵妃细说一遍吧。”

跟着掌事嬷嬷迈步进殿,再转入西暖阁,察觉有生人在,也不敢抬头看,忙向分坐暖炕两边的人跪下去,道:“奴才拜见太皇太后,拜见皇太后。”

在座众人见开口的又是安嫔,心里明镜似得透亮:这安嫔自负美貌奈何不受玄烨待见,久而久下,常针对一些身份低于她却又受宠的嫔妃。一如当年刚入宫的宜嫔,就曾受过安嫔的为难,只怕安嫔今儿这般不遗余力的推崇德珍所选贺礼,其中必有内情。

德珍收回目光,看向今日格外打扮过的玉玲,心不在焉一笑:“也还过得去,不用加脚炉了。”

红玉脆生生的答应一声,转身就去。

德珍放下手中笔,推开支锦窗,窗外有寒风在吹,风声飒飒,亦有寒蛩悲吟,叫声嗤嗤。

她脸红得几乎犹似额间钿花,滟滟的宛如娇艳欲滴的芍药,若此刻对镜自照,怕是连她自己也要大吃一惊,原来她也会有这般潋滟之色。

秋林忙张罗着揭开龙缎,并亲手将副碗筷在德珍面前摆好,一派举止隐隐已有掌事姑姑的风范。

玉玲点头,不觉缓缓落下泪来:“不错既然玉玲和姐姐生分,是因为胭脂花为药博去了皇上的一分怜惜,那么玉玲只有在姐姐最需要的时候,将这一分怜惜加倍还给姐姐。”泪水在玉玲的眸中凝结,她决然而凛声道:“玉玲还是只有那一句话,姐姐一直都是玉玲在宫中最亲的人,若是为了姐姐,玉玲愿意舍弃皇上给予的宠爱”

如此一番礼毕,皇后笑容可掬道:“众位妹妹,平身吧。”

被指名点姓叫道的荣嫔(荣妃),显然不能像德珍一样冷眼旁观,她面似沉凝了片刻,而后一笑,笑容温婉和煦:“宜嫔妹妹国色天香,德常在清丽无双,都是世间少有的美丽佳人。”

德珍看着盒中一红一白两只簪子,想起玄烨信中所书不觉一笑,却是回绝了红玉的提议:“不用了,将它们收捡好。”

低垂在地的视线,看见向她走来的黑绫缎靴,德珍心怦怦跳起。这一刻,来时种种的打算已被紧张代替,她有些期待,又有些害怕,更明白不该,却不受控制的想道,这个已是自己夫君的男子,他可还记得自己?或是他早已将自己遗忘?

德珍上前扶起福英,盈盈一笑道:“福英,你来了。”

身上无半分劲的由梨绣扶着,慢慢踱步出了暖阁,见到等候在次间的秋林,德珍客气的谢绝了梨绣的搀扶,让秋林扶着她走出迎翠殿。走到外面时,夜里的凉风一吹,她才惊觉,贴身的里衣已在方才佟妃一反常态的难下被汗浸湿;这由夜风吹汗入骨的凉意,令德珍渐渐模糊的意识陡然一明,拖着好似千斤重的双腿步履匆忙的返回南织堂。

听到这话,德珍一怔,随即回身,对着福全深深一福:“多谢裕亲王。”话罢转身,快步走向红桥。

任他两左一句右一句的说,德珍不由来了兴致,想着不到深夜宫宴不会结束,她也正好还没服用第三颗药,人确实有些精神。遂想了想,笑允道:“小许子你去拿路灯,前面引路。”

德珍心下顿时松快,脸上舒悦的笑容不及绽出,只见小许子“咚”地一声跪下,她微微吓了一跳。

小许子见德珍不看碧衣宫女,当下会意,眼露鄙薄的看了眼碧衣宫女,道:“主子都了话,走吧,我领你出去。”说完,不由分说的领着一脸不甘的碧衣宫女头退了出去。

德珍让步舆停下,搭着小宫女的手,一应含笑受了路上宫人的行礼,徒步走入迎翠殿。

德珍顿时又一阵紧张,却不敢挥开玄烨的手,只能竭力镇定下来,顺势起身道:“谢皇上不罚之恩。”说话间,一直眼眸低垂,不敢直视那双清洌的眼睛。

一个“好”字落下,德珍浑身一震,猛然回身,震惊的看着福英,问:“你可知我要你做什么吗?你就答应那可是欺君大罪,是让你和文大人一起合谋,帮我做出患病的假象”

“没关系,我在外面等就是了。”德珍不甚在意的笑道:“佟妃娘娘何时醒了,你在代为通传一声就好。”

迎翠殿建在太液池西岸,其西北两面又有诸多翠亭环绕,可属西苑风光旖旎的上佳之处。

一时间,四下陷入了一种微妙的沉默中。

与此之时,福英也惊魂不定的相继而跪,那女子更是惊得一下瘫软在地,颤巍巍的跪在地上。

宛如闻言一怔,随即满不在乎,道:“此一时彼一时。你看玉玲那小蹄子,主子不是对她挺好的?若没主子帮衬,她能有侍寝的机会。我自问不比她差,又一心向着主子,只要我能——”

德珍也忽想起一事,转移此时稍显凝重的气氛道:“文大哥,福英姐姐她脸上伤痕可厉害?还有……她知道你我认识了?”说时抬眸一笑,笑中隐有泪花。

就见宜贵人笑看了眼掌事太监,趁着玄烨开口再问之前,欠身道:“皇上,这并怨不得他人,怪只怪臣妾粗心大意。再则就是惩罚,这宫女也担了应负的责任,她这不是也淋了一场雨吗?臣妾恳请皇上原谅这宫女的无心之失。”

一番低语后,只见宜贵人脸色瞬间一变,扭头恶狠狠地瞪了眼福英,大为不甘道:“今天且饶了你,下次若再撞到我手上,你就小心些”说话,立时瞥开眼,不去看欣喜若狂的福英。

宜贵人娉婷地立在那,身边有宫女撑着一把白绸伞,为她遮挡细绵绵的雨丝。这样凝目望去,端是一副水帘迷蒙的静默美人图。然而这并不是一副真正供人欣赏的画卷,画中艳若牡丹的美人儿也不是静止不动。

茶房里的铁炉上还架着一壶玉泉山的泉水,正咕噜噜地响着,沸水不停地从壶盖浸出,落在烧红的铁炉上出一噗一噗的响声。

德珍低着头,方追到木炕旁立定,还来不及轻喘口气,却见玄烨抬起右脚,她一时愣住。

退至一边的玉玲,却在这一瞬脸色惨白,头越地低垂了下去,看似一副娇羞不已的样子。

万嬷嬷愈加低头,以作回应。

此时,看戏台除了正北面的五位雅座上空空如也,东西两面的雅座上却已坐满了恭候的嫔妃。她们一见佟妃上了阁楼,忙俯身行礼,口中齐齐道:“佟妃娘娘金安。”

或许,真的是主仆有别,一切便也不同了……德珍纤密的眼睫低低垂下,阻隔了余光所能瞥及之处。

这时,立在茶房门口的宫人们,又嘀嘀咕咕地议论起来。

玉玲似受宠若惊,怔怔地看了一会玄烨,才在他含笑的目光中,忙不迭跪地叩行大礼,道:“奴婢玉玲,谢皇上赏赐。”

一下子,四双目光齐刷刷地落在来人身上。

福英但笑不语,与德珍错身而过,走向殿外取门帘。

那一天的早晨,德珍在承乾殿门外侍立了整整半个时辰,殿门前垂着的蓝缎绣团花门幔才撩开,提着红木漆金匣子的梳头太监从里退出来,小厨房里炖了一夜的燕窝由万嬷嬷亲手端进去,她们等在外的四名二等宫女方捧着盥洗等物鱼贯而入。

文白杨不禁失笑,却不再多说,就举步向外走去。

福英却熟门熟路地走向其中一名挂着木质腰牌的太监,福身一笑:“我们是奉了佟妃娘娘的吩咐,请一位太医给宫里的人看烫伤,不知今儿可有擅疮疡的太医当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