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夫人前几日里不小心染了些寒气,加上心病,一下便是有些起不来了。许夫人过来的时候,顾早正坐在床尾给她揉搓着脚底。许夫人见老太太眉眼间似是有些不耐,知道自家女儿有些过了,又听丈夫说这杨太尉因了前些日子里的那事,如今颇受皇上礼遇,也不敢多说什么,坐了一会便告辞了离去,姜氏给送了出去。

顾早嗯了声,掀了被子起身下了床,笑道:“天色冷起来了,我如今竟也是学别人缩在房里不愿出去了,从前可不是这样,真的是饱暖了便起了惰心。”

罗三娘本正欲在太尉面前滴两滴泪珠下来的,被老夫人一顿骂,又见她眼睛正直直地盯着自己,那眼泪也早被吓退了,急忙挤出个笑脸退到了东哥旁边,和奶娘一道哄着。

顾早见杨昊不在,以为外出仍未归,问了今日留在院里的珍心,才知道他原来早回来了,只和杨太尉一道在大书房中,应是有事商议。

顾早没几日便对这府中大概情形有了数。杨太尉本就不大能在府中碰到,近来更是隐约听说因了宋辽关系趋于紧张,白日里更是看不到人影。姜氏心中如何作想她是不知,只面上见她却是亲亲热热的,见了自己一口一口一个弟妹的,三天两头往她屋里送东西。剩下的杨太尉的妾室,罗三娘几个的,心中本是对这府中新娶的二夫人有些轻看的,只那日亲眼见了她嫁妆,心气先就被打下了一大半,待如今见姜氏与她好得似是蜜里调油,她自己待人接物亲和又不失气度,府中下人背后都夸赞这太后亲封的县主二夫人,见了面上自然也是赶着客气了。至于老夫人,顾早知她虽是不喜自己,好在她自恃身份,也不是那种把心思挂在嘴上的。每日里和姜氏一道去问安之时,虽是态度淡淡的,只是也没当着面说难听的话。顾早本就是个豁达的,也没指望短时期里便叫老太太改了对自己的心思,自然不会去在意。如今唯一有些蹦跶的,倒是许娇娘。

顾早见杨昊似是松了口气,正巧对上了他瞧过来的目光,两人都是笑了下。

珍心正在梳着头,边上在看的杨昊突然拍了下额头,笑道:“我这记性,那东西拿来有些时日了,只那时被你一气,竟是忘了,现在见你梳头,这才想了起来还在书房。”

老夫人此话一出,屋子里的人都是愣了下。蕙心满脸错愕,绣心面上又羞又妒,姜氏迅瞟了顾早一眼,闷不作声。

顾早去了头上的珠钗包了,卷了衣袖净了手,将那些新鲜采来的真菊和另些花朵食材的都洗净,泡入了矾水中待净。取了些鲜鱤鱼肉,用刀刮出鱼茸,再剁碎后纳入碗中,加了姜葱汁、老酒、蛋清、盐,搅打上劲了,然后加切细的菊花末、新上市的清水荸荠末、熟瘦火腿一道拌匀,这才将菊花鱼茸挤成桂圆大小的鱼球,分别放入了加热水泡涨过的红糯米、乌米和江米中滚粘均匀,都沾上了薄薄一层米末,这才上笼蒸熟,装盘后浇上了明芡汁,看起来色彩明快,咬一口外糯内嫩,鲜香味美。这叫菊花三色鱼球。

顾早抬眼望去,见进来的两个丫鬟里,那个大些的瞧着面目普通,另一个竟是从前见过的珍心,心中有些高兴,叫了声她名字。

杨昊微微一笑,那手已是跟了过来,低声道:“方才我俩被剪下的头都缠到了一起,再不可分,从今往后,你我两人也是要像那丝儿,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再不可分了……”

那方氏还没说话,后面的胡氏便已是挤了上来,抢着道:“我家二姐再伶俐,那也比不过大夫人你啊。”

那杨昊刚一进来,立时就低声调笑道:“娘子是想我想得慌了,才叫了我过来的吗?”话说着,那手已是伸了过去,一把将她捞到了自己怀里搂住,低头便在她脸上亲个不停。顾早闪了下脸,他便又调皮着往她耳朵里吹气,吹得顾早一阵痒,拿手去揉耳朵,又被他一口含住来回不停叼咬,实在忍不住便吃吃笑了起来。

三姐见一边的顾早默默不语,摇了下头回道:“娘,你只看他家那礼送得光鲜,怎不想想你回礼时也须匹配得上?总不好就一副光秃秃回鱼筷送了回去吧?”

顾早含笑应了。第二日那岳腾便收拾好了行囊,脚上穿了双三姐给新做的鞋子要走了。顾早怕三姐和他有话要别,自己告别过后,便寻了个由头叫了方氏离开,给他俩自个道别。等三姐转回了屋里,顾早瞧她面上虽是带了笑,只那眼睛却是有些红,想是方才依依不舍之时抹了两把眼泪所致,怕她难为情,只当做没看见,转回头继续和身边的胡掌柜说话。

那塌上铺垫了锦缎,顾早倒也不痛,抬眼看向他,见他模样有些骇人,心中也是微微吃惊。一只手撑住床榻坐了起来,有些恼怒地道:“杨昊,你要做什么?”只是话未说完,自己便已是被他整个人又压回了塌上。

那老夫人此刻竟是拿了桌上晚间点油灯用的火折子,开了盖,将那纸张凑了过去点着,没一会,那纸便成了焦黑的几片灰烬,扑跌着落到了地上。

顾早忽觉得心绪有些低落,眼睛望着那架已在结荚的藤萝,想起他离去前那晚自己和他在此的一幕,暗自出神。

方氏话音刚落,太后和那些宫人们便是都笑了起来。方氏更是得意,从方才自己那剥出的一大堆蟹壳里翻找出个东西,举了起来道:“太后,这蟹里的沙囊,里面还有个典故哩。”

顾早在太后的宝禄宫中又留了两日,每日里都是想着法子做些新鲜的给太后吃。眼见着没几日就是中秋,记挂着家中和那酒楼,有心想回去了。只是见太后似乎吃出了自己做菜的滋味,每日里有时叫自己过去陪着说话的当,也是丝毫不提让她出宫的事,心中便暗暗有些着急,只是自己也不好开口提说离去。

顾早瞧了下厨间里已有的菜色,又将自己等下要用的报了出来,便有人飞快出去置办了。待那食材都妥当了,顾早便先动手做起了三套汤。

王有生眉头微微皱了下,只是瞧着对面那女子晶亮的眼睛,仍点了下头。

顾早急忙缩回了手,狠狠瞪他一眼,见他却只是朝着自己嘿嘿一笑,哪里有半分不好意思的样子,也只能在心里暗骂他一句脸皮厚了。

顾早两个手握着,看着他道:“你自己开口?你家的父母呢?你怎的知道他们也是愿意?”

杨焕听得一个头两个大,那火气是咕嘟嘟往上冒,正要一脚踢了进去,耳边却又听到自家祖母拐杖顿地,怒道:“焕儿这泼猴,我素日道他只是个顽皮的,今日不想竟是做出这样的事情,竟敢将你脸打成这样。他屋子里那几个,我从前瞧着就是像你说的透出些狐媚子气,你既是做大的,要怎样还要我老太婆教了你吗?只要莫做太难看了便可。娇奴孩儿,快过来给祖母瞧瞧……哎哟可怜见地,一张如花似玉的脸竟是乌青成这样,那猴子当真下得手去,他一回来,我便叫他来给你赔罪……”

杨昊又瞧了眼那蒸笼里的碗,哑然失笑。边上那石先生已是取了汤勺先吃了一口,点头道:“入口其味鲜糯,最妙的竟是这名字,一塌糊涂,看着果真是一塌糊涂啊。”

那石娘子今日里正趁了日头在外面晒些衣服被子,远远看见一前一后走来了两个人,仔细一看,认出了人,急忙迎了上来,牵住了顾早的手便笑道:“顾家二姐,你上次让青武捎来的那一坛子糟油,我这里几个邻人吃了都说好,日日里念叨着盼你过来教下怎么做呢,居然真的来了,快教下我,我明日里也好去当回先生。”

快要端午了,此时天气早暖和了起来。东京城里御街两边的水沟近岸都种了桃、李、杏等果树,又错杂了各种杂花,此时远远望去,花团锦簇一片。街上到处都是卖桃、柳枝、葵花、蒲叶、佛道艾等东西的。方氏更是早早便指挥着开始备办着节令的物件了,百索、艾花、香糖果子、白团、紫苏、菖蒲、木瓜,至于粽子,更是必不可少的。

胡清看了一眼胡氏,见她正叉了手站在那里翘起鼻子,一副不屑的样子,想了下,便拉了媒婆进去后屋。胡氏知道他是找那对爹娘商量去了,也不阻拦,自己拣了条干净的凳子坐了下来。

那胡清的娘拿眼觑了下顾早,冷笑道:“你当我傻子吗,她自然等秀娘藏好了才回来的。我家清儿的二姑昨日亲眼见到你带了秀娘到了此处,所以我们此刻才追到这的。你还是快些叫她出来自己上了轿子的好,不然搜出来被强行抬走,那就失了亲家的和气了。”

方氏见顾早淡淡地不大理睬自己,猛地便是往门外走去,一边走一边笑道:“二姐,明日里便是秀娘的大喜,我这做婶娘的今日里不去瞧瞧,那道理也说不过去。我去去便回。”说着那一只脚已是跨出了门槛,早被顾早眼疾手快地一把拦住。方氏心中不喜,眉毛一竖,正要骂顾早,突地却是瞧见胡氏手上牵了秀娘,急匆匆往自己家来了。

胡清痛定思痛,更是恨不得立刻便将秀娘娶进门来好得那丰厚嫁妆。几壶黄汤下肚,心中便打定了主意,想悄悄先瞒了下来,待生米做成熟饭了,那时顾家便是知道了自己如今已是白身,也是无可奈何了,自以为想妥了计策,这才趁了醉意呼呼睡去。

顾早吃了一惊,边上正嘻嘻哈哈的方氏几个也是停了下来,急忙都围了过来。秀娘哽咽了几声,好不容易才把话说清,待听完了原委,几个人都是目瞪口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见秀娘急得眼泪又下来了,也顾不了那么多,让三姐和柳枣留在了家中,顾早便和方氏一道随了秀娘便往那潘楼东街匆匆去了。

顾早坐在那里,攥在一起的手已是微微有些颤了,半晌那声音才似含了水道:“我若是都不点头呢?”

杨昊见她说话虽仍是冷淡,只是那眼角却是隐隐飞上了丝笑意,胸口烫,急急忙忙说道:“我这次出去,给你带了些稀奇东西过来,你瞧下吧。”

顾早看了下,见边上还有些吃饭的客人望过来,方氏更是虎视眈眈的样子,当下便将那人让到了后屋天井,这才笑道:“这位客人,我见你长得高大健壮,方才不过只吃了一碗饭,想是还没饱腹的,再去添一碗也是无碍的。”

这日晚间,恰是饭馆里生意最忙的时候,顾早正在后院的操作间里给一个点菜的客人爆着羊肚丝,却是瞧见胡氏走了过来,也不嫌油烟旺盛,只站在门口笑眯眯地看着自己,似是有话要说。此时已是快三月了,天色稍稍暖将起来,那胡氏身上裹了件藕荷色的新做的夹袍,越衬得脸如银盘,身如满月了。

顾早听说京中的那白帆楼去年开业之时,每天对最先光顾的贵客奖赏的是一面小金牌子,过一两个晚上就停止。她家这小饭铺没那实力,便也和去年州桥面档一样,打出了开业前三天折价的牌子来招徕人气。方氏、二姐和柳枣也都穿戴整齐了在那预备着客人上门,连沈娘子也过来了说第一日帮下忙。

大姐听了,那头便已是垂了下来,面上带了羞惭之色:“嫁他这七八年,我那点嫁妆卖的卖,贴的贴,如今哪里还有半分剩下……”

顾早低声道了谢,转身疾步而去,自觉脚步竟是有些漂浮起来,直到进了那屋子,身子却是不知是否因了这夜半的彻骨寒意,竟是不可遏止地抖了起来。

杨昊微微低头瞧着顾早,低声说道:“我每年里此时都是早已经离了京的,只是如今心里有些牵挂着你,所以还迟迟未走。想着离去前再见你一次,今日早早便去了你家等你出来,却是瞧见门扉紧闭,似是没人住了的样子,正奇怪着,恰巧见到你弟弟和几个人似是要急匆匆出城的样子。我瞧他脸色焦急,便问了几句,才知道你竟是昨日里便自个跑去要追那柳枣回来了。你家弟弟虽是昨夜便来找邻人了,只是城门已是关闭叫不开,这才一大早叫了人要一道出的。我的马快,便让他们歇了,自己一路过来了寻你。”

顾早见杨昊转头朝自己点了下头,急忙叫了车上的那几个丫头下来,又让那车夫也一并将车赶了进去停在寺庙的院子里,这才一起进去了。

因天色已是晚了,那渡口早已停渡,边上也是立了几家脚店,供那晚间渡不了河囤积过来的旅人住宿用的,顾早瞧了一圈停在脚店外的车马,朝那店里的人打听,才知道那王婆子竟是已经坐了最后一班渡船过了河了,心中又急又气,只是也没法子,只得和那车夫在脚店里过夜,只待明日一早摆渡过河再去追赶了。

三姐这提议方氏几个都是觉得好*只顾早觉得*妥*想来想去竟是想*出个妥当的别名*只好先放下了*只是让青武写了两道红纸对联*左曰”酸甜冷热面面俱到“*右道”春夏秋冬日日满足”。这其实只是顾早从前在一家饭馆门口偶尔看到过的*觉得十分有趣便是印象深刻*此时想了起来*觉得用在*家这饭铺也是妥当*便念了出来叫青武写下。青武刷刷几下便是成了*看起来竟也是龙飞凤舞的十分好看*顾早夸了下他*青武倒是有些*好意思地露出腼腆之色。

蕙心惊讶地张大了嘴巴,吃吃地道:“小公爷不是要你做……”

原来明年二月朝廷要开春试恩科,那些历年秋试中上榜的各州路举子贡生们都早早已经到了京都待考。这些人虽是饱读诗书的多,也免不了有打着歪主意的,将历年的答题集用蝇头小楷抄下来装订成小本子夹带进去就是方法之一。那些家中有钱的想着作弊,自己又日日流连在京城的妓馆酒楼,便宁愿出些钱叫人代抄。那守道堂里虽然没有明年应考的举子学生,只是也不乏和那京里举子们交游的,一来二去的便有人接了这活计过来,自己抄不过来,因了平日里和青武交好,便也分了一单给他。

因了明日是冬至,皇帝会在今晚由御街一路出了南熏门,前往郊外的祭坛在三更时分举行祭天大礼,故而今日晚间,圣驾经行的几十里路中,到处可见临时搭建起来的供皇帝停留休息的帷幕和达官显贵之家的看棚,远远望去,整条御街竟都是花团锦簇的。那州桥夜市正在御街的朱雀门一带,故而今日晚间比起平日,竟是热闹了一倍还不止,望去满眼竟都是成片的人头了,顾早一家连那青武都出动了,还是忙得不可开交,吃面买腌萝卜的人,竟是没一会停歇的。天气严寒,只是顾早熏了那大锅子里的热气,后背竟是有了汗意。

太后呵呵笑道:“果然是个乖巧的孩子,快些起来回话吧。今日老身倒是借了这寿诞的光,吃了这样一顿新奇的饭,若是不赏些,倒是显得老身是个小气的。你倒是说说想要个什么赏赐?”

顾早怕秀娘一人在屋里闷,想叫她出来一道也好解闷,那秀娘却是摇头不肯,说是在家便是如此关在绣楼里,早已习惯了,又怕出去被人瞧见让胡氏抓了回去裹脚。顾早无奈,拿了个三姐做了一半的绣花绷子,让她自己一人在屋里打时辰。

顾早说完了,再不睬他,只低头吃完了自己碗中的面,朝他略略点了下头,转身便出了小厨间,回了自己的厢房,闭了门,经过珍心身边时,听她睡得正香,没有半分愁烦的样子,不禁微微笑了下。

顾早微微笑了下道:“今日是三姐出嫁的大喜日子,我这做姐姐的怎能不来?且如今多走动走动,日后也方便些。”

蕙心摇头笑道:“我只听说那有了身子的要好生歇着养,倒没听说过要多走动。就夫人那新鲜话多,二爷都惯着你来。”

顾早看了眼身边的杨昊,见他神色坦然,微微笑了下。几个人又站在那里说了会话,一道进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