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蹲见自家二爷不过只嘴头夸赞了句,脚下步子却是丝毫没慢下来,更没别的意思了。当下又凑了过去哭了脸道:“二爷,我从前里也曾听府里老夫人身边的姐蕙心姐姐说过,屋子里的气味,需得有水仙的冷香,兰花的幽香,佛手的清香三品遥相呼应,才算有意境。老夫人如今赏了我个佛手瓜,虽是凑了这其中的一品香,只我不过是个粗人,也要不了那什么意境,这瓜却是不顶用呢。”

顾早将糯米炊熟了,用勺子打松,分了几次撒入少许的盐,又拌入香蕈、罗汉豆和笋丁。然后将洗净的荷叶拿了,背面朝上铺平,刷上薄薄一层香油,用糯米把鸡块包了起来捏紧,放到荷叶上。先把荷叶的底部折起,包住糯米团,再翻起左右两边,最后将上缘翻过来,包成了个方方的包袱,用丝线扎好了,再将这几个成人拳头大小的荷叶包放进了蒸笼。

杨昊被顾早那一口亲得是魂飞魄散,又见她望着自己笑得含娇带俏,一颗心便止不住荡漾了起来,也不管青天白日的,伸出手便要将她捞进自己怀里,早被顾早闪避了去,提起方才放在地上的那个食盒转头笑道:“二爷,我今日里是要去那守道堂拜望石娘子的,你自己先回去了吧。”

顾早瞧见自己那日做的那香包还躺在针线盒里,伸手拿了过来,把玩着自己打起来的那祥云结,一时有些怔忪起来。

顾早听他话里已是带了丝寒意,怕他真下辣手,急忙停了下来回头低声道:“那家人也不过是贪财罢了,等我伯父伯母自己处置好了也就无事了。你莫要把事情闹大。”

秀娘在绣个团扇面,瞧着像是满地折枝花的纹样。三姐却像是在做荷包,见顾早望着自己,抬头笑道:“端午快近了,我给姐姐做个香包,想着包面上刺些五毒的纹样,只是不知道你喜欢什么形的?”

顾早一怔,忙不迭摇头道:“你要香包,只管向你家中开口,还怕少了你的不成?快别指望我了。”

方氏被顾早叫停住了,犹是心有不甘,一路只是不停骂着那李寡妇无耻。顾早也不知自己的娘为何眨眼间竟是和胡氏站成了统一战线,听得有些厌烦,忍不住正色道:“娘,你只咬牙切齿地骂那女人做什么,这样的事情,十之**都是男人起的头。便是伯娘自己,平日里也是有那不当之处。毕竟是别人家的事情,我们去过了也就算了,你万万不要糊涂着去撺掇伯娘,万一若惹出大事,别怪我到时候不救你。”

方氏只顾自己说,却没注意那站在门口的岳腾听得满脸通红,瞧见顾早和三姐又一道出来了,更是把头低了下去,眼睛都不敢乱动。

顾早只得作没看见,将手上的那盘子放到了他面前。他想是真的有些饿了,如风卷残云,没几下那盘子里的东西便都下了他肚子。吃完了竟还抬起头,朝着顾早笑道:“当真好吃,从来没吃过这样的饼,还有吗,我肚子还没饱。”

洗好了花瓣,顾早又拌了些糖,记得当年祖母拌糖后还要腌渍差不多一个小时的,便也放在那里等,自己顺手拿了本青武屋子里的诗经,坐在那花架下就着月光随意翻看了起来,待时候差不多了,瞧见那花瓣腌得都有些蔫了,这才取了块猪肥肉,切成细细的丁倒在花瓣上,拌成了馅,再用米粉包成了一个个薄薄的圆饼状,这才上锅子蒸。

顾早摇了摇头,不再说话。那胡氏以为她被自己问哑口了,这才心满意足地离去。

顾早看了眼自己手中的东西,只得无奈遮遮掩掩地夹带了回去,想趁方氏不注意藏起来。只是脚刚跨进铺子大门,那方氏眼尖,一眼已是瞧见了她身后的东西,一把搂了过来,不由分说便已是打开了盖子,却是闻到了一阵扑鼻的花**味。

顾大姐脸上这才露出了笑,只谢个不停,顾早笑道:“谢什么,我又没做什么,不过是帮你出个主意罢了。”

顾早一阵心酸,那三姐更是忍不住,已是趴了大姐的被子上似是要抹眼泪的样子了。

顾早微微摇了下头,叹了口气,似是说给他听,又似是自言自语道:“我这身份,我自己并无任何轻视,只是在旁人眼里,便是一生抹消不去的污点。你母亲便是拗不过最后应了,那又如何?她年事已高,我进了你家门为妻,却拐了你不侍奉在她跟前,那便是大不孝,便是到了官家面前也是没理。我若日日侍奉在她跟前,我须小心求好,她亦见我如鲠在喉,连你夹在中间也是为难,最后闹得大家都不痛快。到了那时,再浓的情只怕最后也会成了鸡肋,到了那时,你我又该如何?我如今自己一人,虽没有大富大贵,却是凭了自己的手赚饭吃,随心所欲,不知有多快活。二爷,你若是我,你会如何选择?”

顾早一顿,这才想了起来时人喝茶,便是那散茶也都是习惯在鼎里煎煮熟了才喝的,她刚才却是一时大意,煮了水之后沸水冲泡出来。想那庙里的茶叶也只是普通货色,他喝起来感觉不惯也是正常,便略略笑了下道:“我从前偶尔听人有提过,煮茶之法,汤欲嫩而不欲老,因汤嫩了茶味才甘,汤老则过苦。所以自己方才胡乱照了煮的,你若不惯,我再拿去煮熟了。”

顾早看向杨昊,见他仍只是冰了个脸,只那样瞧着自己,心中竟是没来由地牵了下,当下勉强笑了下,将她们一个个地都叫到了炉火边让暖□子,又听说今日里才不过各自啃了个冷硬的馍馍,便让那那驿卒烧了些热汤过来,就着烤热的饼子,看着她们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

顾早大惊,恨恨顿了下脚,转身到了柳枣的家门口,也不顾那门还关着便已是一脚踢了进去。那柳家的婆娘闻声出来,这回身后却是跟了个男人,正是上次见过一次的柳枣的爹。

到了初六那日*顾早叫了辆大的太平车停在那巷子口*沈娘子诸人也都过来了一道将那家当都搬了上去*正热热闹闹地要出去那马行街*却见*虎也拿了块*己新做好的上了漆的空招牌过来*说是添个喜庆。

走到那巷子口等车的时候,顾早瞧见那珠儿钏儿在一边玩着方才二姐给剪的各色窗花,看了自己身边的大姐一眼,轻声道:“大姐,你心里有事,在娘面前瞒着便也罢了,却是连我也不愿说吗?”

回了家中,虽是个赁来的旧屋,却见方氏也是在掸灰扫尘的忙着,三姐却是拿出了冬至时顾大给的那块料子,照了顾早的身量在裁剪做衣。顾早笑道:“不是说过做给你吗,又量我做什么。”

姜氏暗中哼了一声,心道看不出还是个会装的,面上却是笑道:“我那呆儿子,居然跟我说要纳了你作妾,他方才愿意娶那翰林家的千金,被我责骂了一通,他这几日倒是更起了劲,日日里跟我吵,我实是不耐烦,这才无奈禀了老夫人,将你叫了过来,想问个你的意思。若是你也点头,待焕儿年后成了亲,就将你也抬了过来。你那家子人,今后虽是不能往来,只是我府上自也会照看一二的。”

顾早有些慌了,急忙死命挤了进去,却是果真瞧见了自己的娘在和一个扑卖黄柑的贩子吵了起来,急忙问过了,却又哭笑不得。原来方氏瞧见那贩子篮子里的黄柑圆溜可爱,想着扑几个过来晚间佐盘,不想手竟是大顺,不过费了十来文便已经赢了那贩子篮子里的小半数。方氏来了兴头不肯撒手,那贩子却原来是指望着靠这篮子黄柑得些钱的,心痛不让扑了,两人便这样吵了起来,三姐青武几个都在边上劝着,却哪里劝得住方氏。

方氏嗯了一声,顾早见她闷闷不乐的样子,本想叫她也一道出去了买东西,只是又怕她到时舍不得花钱只在自己身边嚼舌,想了下,便将昨日里得来的那五锭银子拿来递给了方氏,笑道:“这是昨日里做菜得来的钱,交你这里了,你好生保管。”

因了明日是便是冬至,那潘楼东街各个店面里进进出出置办各色货物的人几乎把个不宽的街面挤得连车都无法通行了,好容易才到了秀娘家的那个布缎铺子,虽是快正午了,居然独独他一家是闩了门板的。

那寿堂设在了正堂,众多男宾也都是在那里吃寿酒,太后、老夫人并一干女宾却是单独在那二堂设宴找乐子。顾早过去的时候,见二堂正厅墙壁的中间挂了个磨盘大小的金粉寿字,其上的点画俱是由无数个小的寿字组成,数百个小寿字的字形竟无一同者,这便应是百寿图了。边上又挂了副瑶池王母的绣像,人物也是栩栩如生,似是要飞了出来,下面设了个札桌、摆了香案、点了寿烛、又有寿桃、寿糕、寿面、香花、水果,看着富丽堂皇一片。

那胡氏既是攀上了个进士女婿,自是欢天喜地,虽是风闻自家这个女婿经常出入妓馆,也浑不在意。原来此时文人当道,竟都是争相以风流为荣。只是终究还是怕秀娘日后被嫌,心中有些疙瘩。前几日也不知受了哪个婆娘的撺掇,说是如今这高贵人家的女儿都是裹脚的,让胡氏也将秀娘的脚裹了,将来讨夫婿欢心。

顾早一怔,正琢磨着他话里的意思,又听见他低低笑了声道:“我却也是只喝了酒,吃了几口你做的菜,现下倒也是饿了,你去做点东西,我也顺道吃些。”

顾早见过了礼,老夫人便朝她招了招手,让靠近些,顾早过去了,老夫人这才指着桌子上的那盘子果雕,左边是个用面捏出的驾云仙女造型,右边是只用水果蔬菜雕砌出的彩凤,中间层层叠了雕成各种花形的果子,最上面却是个寿桃,笑道:“这却是个新鲜的,可是麻姑献寿?”

刚进了那太尉府,虽是离老夫人二十的寿诞还有两日,却连那外墙都已是粉白了一遍,到处张灯结彩的,看起来好不喜庆。

顾早环顾了下这个房间,见中间那桌上已是铺设了些时令果品,装饰得竟也甚是雅致。只是一面原本雪白的南墙,上面涂满了各色诗画,落款各自不同。想是此时文人当道,这禅林寺便特意辟出这样一块墙让那些食客即兴挥,也当算是涂鸦墙了。

姜氏笑了下,这才又对顾早道:“当今太后与我家老夫人却是个几十年的老姐妹了。昨日方得了宫里递出的消息,说太后也是要来凑个热闹。只是也说了,太后如今一心礼佛,竟是荤腥不沾了,待到了那日随便置桌素菜便可。宫中虽是这般说的,但这既是个天大的恩宠,我家自是也要尽力了弄好。这家中的六嫂做菜是个大油的,素的是不敢让她做。京里其他那一等的厨子,城西安州巷的张秀,保康门的李庆,东鸡儿巷的郭厨,还有那黄胖家的,一一问了过去,竟是都只擅长那荤腥的,待听了是伺候太后的全素宴,个个都不敢应承了下来,没奈何这才又叫了你来,只盼能得个准信。”

只是这天总不遂人愿。

那杨焕见顾早抬眼看到了自己,早笑嘻嘻地几步跨了进来,大喇喇坐在了板凳上。

杨昊微微地皱了下眉,却是淡淡道:“羹留在桌上便可,你自下去歇了。”

却说那厨间里六嫂一边翘了腿坐着,一边听那边上婆子们的奉承,又冷眼瞅着方氏和顾早两个,想着那白汪汪的汤水看着就是个滋味寡淡的,哪里比得上自己的大料,心中笃定,又想着等下便要看方氏掌自己的嘴,那脸上便已是露出了笑意。

顾早大惊,饭也不顾得吃了,吩咐了三姐和柳枣两句,便跟了那小厮出了弄道,见巷口已经停了个青布小车,说是夫人叫她坐的,也不多想,钻了进去,那小厮便赶了车朝太尉府去了,到了那东北角的耳门,顾早下了车,跟那小厮走了段路,到了个影壁前,那小厮却是停下了脚步,原来是到了内院口,他不能进了,早已有一个十七八岁和顾早相仿年龄的大丫头模样的人站在那里等了,穿一个菊纹夹衣,素绒绣花裙,模样很是俏丽。

她话未说完,便已是被碧儿狠狠啐了一口:“你个下作的,平日里便不是安生的东西,竟拿了那好好的丝瓜乱丢,你当都是凭空变出来的?”

这六嫂不过三十来岁,据说和那宣德门里御厨房的人也是同一个师傅教出来的,手艺自是不错。府中的老夫人喜食她做的甜糕,特意命了多加一份工钱,所以在厨房里向来便是有些颐气指使的,翘起了头走路。偏偏在方氏眼里,这做菜也没甚花头,想她家那个从前连饭也会烧糊的二姐去了扬州李官人家两年,只不过在厨间里多看了几眼那大厨烧菜,现在不也做得东山村第一了吗?所以见这六嫂比自己还小几岁,却不过仗着会做几个菜,时常给自己甩脸子,那心里早就窝了火,只是强忍着没有蹦起来。

那牙侩想了下道:“倒是有个,只是年纪小了些,我怕她不顶用所以没带了来。”

姜氏也不理睬,只是那眉间却是隐隐聚了些不快之色。

那石娘子早已经欢喜得什么似的,叫了那丫头一道上了盘,摆上了自家三月用松花酿的松花酒,由了男人们饮酒作乐,自己才拉了顾早坐在厨间,就着刚才装出的小盘菜,与她亦是对酌了起来。每样菜夹着吃了一口,却是赞了叹道:“二姐这样的人才,竟也是个如此会做菜的人,若不是亲眼看了,便是打死我也不信。那蟹就不用说,这几个家常菜,比我自己平日做来,也不知要好吃了多少,还有这糕,松松软软,入了口却是又脆又香,哪日有空教了我做。”

胡氏接了过来,扯了一个丢进嘴里嚼了几下,却是眼中一亮,顾早忙学了方氏上次的话道:“这却是晚上要拿去卖的,一家的嘴巴,如今都指望着它了。”

方氏见腌萝卜竟也卖得这么好,一下子便活络了起来,这两日因为顾早找不到活计而生的郁闷之气也一下子扫荡了个光,张嘴便兴冲冲道:“二姐,明日我再去多多的买些萝卜菜头过来,你再腌了,若是一晚上卖出十倍的数,那就是一贯多的钱,一个月就是四五十贯,哎呀老娘,那扬州府里知府只怕一个月的俸禄也不过这个数啊……”

顾早怕方氏等急了,又舍不得雇车坐,只是急匆匆地赶了回去,饶是这样回去了,还是被方氏好一阵埋怨,顾早便略略提了下路远。方氏听说胡氏竟是给自己租了个离她家足有一城之距的房子,她也不是个笨的,心里便已似是被牢牢梗住,那气就不顺了,等听说这个房子居然一个月也要两贯钱,差点就骂了出来,被顾早打了岔子,这才强忍了憋住,那脸色却是已经成了猪肝样了。

那大胡子男人眼看着这船渐渐荡远了,竟是再也没见刚才那女子露出脸来,心中微微有些怅然,转头瞧见边上自己侄子的那一副邋遢样,又是好笑又是好气,低声喝道:“还不快去换了衣服,你前个月刚闹出的那人命官司还没歇,害你祖母气了半个月,现在又想得风寒再让她闹心吗?”

这日晚间一家吃过了饭,方氏正又在念叨的时候,却见里正夫人笑嘻嘻地走了过来,手上扬了封信,原来是那京城顾大的信,终于捎带回来了。信是按了顾家大嫂胡氏的口气写的,说是得知弟妹一家要进城,十分欣慰云云,最后说已经帮着找了个房子,让他们只管放心了过来。

方氏两个手皮厚也不怕刺痛,便如笊篱般在那稻穗上揉搓个不停,不一会身边的筐子里便已经积了厚厚的被脱下的谷子,顾早自叹没那本事,和三姐青武一人手里拿了一个棒槌在那敲打,全家人直做到月上中天,想着明日还要下地,这才收拾了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