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还坦然自若的杨昊,此刻听顾早如此问,自觉那脸竟似微微有些热,犹豫了下,才抬眼看着顾早,慢慢说道:“那夜自听了你那一番话后,我这几夜里竟是反复想着,昨夜去找你,本就是想着跟你说的,只是一直都寻不到空。无意听到你对那人讲今日或许要到此处,所以大早的就赶了过来在此等候。那夜我所为虽是出于本心,绝无轻慢亵渎之意,只是也确非君子所为,唐突了你,还求勿要见怪。”

顾早微微一怔,随即笑道:“相国寺明日里想是热闹得很,三姐几个都嚷着想去,若是得了空,应是去那里吧。”

那胡氏一听顾早如此说,见顾大似是又要出言的样子,忙不迭脸上堆了笑抢着道:“如此也好,早听说你在州桥开了个夜档,生意红火,想来手艺自是不差,带了过来也好。若是方便,上次你那里拿过的那腌萝卜,滋味怪不错的,连你大伯也说好,叫青武也顺道捎些过来,他在我这里吃了饭再走。”

蕙心到了账房,拿了姜氏的印鉴支领了五锭雪花小元宝,包了起来递过来,笑道:“夫人说是五十两雪花银,这五锭,每锭都是十两的,你拿妥了。”

杨焕一缩,也顾不得那许多,到了屋子里将那盒胭脂随手丢给那名为香杏的新好上的丫头,换上了洒金礼袍便匆匆朝着正堂跑去了。

顾早回头,见秀娘正呆呆站在那里咬着嘴唇,心知必定应是有个什么隐情,当下稳了几句方氏,自己复又进去,牵了秀娘的手,到了里屋,把门关上,和她一道坐在了床边。

那人正是这府上的二爷杨昊。

第二日早早起了床洗漱完,顾早便到了老夫人北屋的小厨间。虽被称为小厨,里面其实也不小,凡灶间所需的都有。再一看,自己昨日列出的东西物件竟也是全都已经齐备了,没少一样,就连这小厨里原本就有的三四个媳妇婆子也都已经得了吩咐,早早在那里等候了。心中不禁也叹了下太尉府果然是人多好做事。

顾早听她说牙痛,也知道那是个疼起来要人命的,急忙便搀了去那黄大仙庙的于道人处,让刮抹了下,又填塞了颗白白的看不出什么东西的药,倒也有些灵验,只是收了五十个钱,却不便宜。方氏牙不疼了,那心却疼了起来,一路只是念念叨叨地走了回去。

她来到东京的几个月,一直都是忙着讨生活,竟是一次也没有特意出来闲逛过,此时无事,这一路看了过来,满目都是那说不尽道不完的繁华风流,倒也觉得颇有些自得。

顾早说完,那蕙心便已是摇起了头:“这还便宜,这却是个难的活呢。趁早还是歇了这份心,免得到时讨赏不成,老夫人罚我独个吃光我自己腌的东西,那就不妙了。”

这杨焕平日里无赖惯了,在家虽是得了老夫人的疼爱,但那太尉的爹杨瑞,却是见了他便没好脸色。前两个月大相国寺重阳菊会里,因了他调戏个从六品右司员外郎家的女眷,被御史大夫连带着他那太尉老子一状给弹劾到了皇帝面前,后来虽是弹压了下来,到家中却也是被他爹好生责罚了一番,又给送到了那常年在扬淮一带的叔父杨昊处躲避风头,因了府上老夫人的寿诞近了,这才跟了杨昊回来的。所以被骂是家常便饭,这被人当众赞为满脸英气的君子,生平倒是第一回。杨焕心中虽也有几分明白顾早的用意,只是拿眼溜了一圈那面档前已经围了过来的众多人,也只干咳了下,把那二郎脚放了下来,板了脸点点头道:“听你说来,倒也是个理,那便做碗来看看。”

那些街坊和西街夜市的一些老客果然是个热心的,没多久,便是66续续地寻过来了好几拨,却是都围在了顾早悬挂在摊子前面横杆上的一块块木牌子前看了起来,其中一人便笑问道:“萝卜西施做面,我们自是要尝一碗的,只是老大的字不识一箩筐,也不知道你这都有些什么面?”

顾早进了厨间,不见了六嫂,想是半日里得不到消息熬不住去哪里打探了,只那方氏还呆呆站在那里,见到顾早进来,上去一把拉住便是问道:“二姐,可曾有为难你?”

姜氏这才看向了蕙心笑道:“你倒是忍得住没说,那白汤可是顾家的二姐做的?”

六嫂又觑了眼老夫人,见她面上带了笑意,这才委屈了脸道:“老夫人,这眼见着您的寿诞也就要到了,我整日都在思量着怎样做出些个好的新菜色来,故此在厨间里便是有些恍惚,也不知道哪里得罪了那新来打杂的方婆子,她却是瞧我不顺眼,日日里拿话挤兑我,又说我做菜不过花把势,她家那二姐便是腌个萝卜也比我做的好吃一大截,听着似是要撵了我走让她家那二姐来的意思,我气不过昨日才和她干了起来,胸口都被捶了不知道多少下,今早过来那两个手还抖的。”

那卢管事见这样的一个小事竟也要惊动姜氏,虽是天气有些寒意了,那后背也已经是有了些汗湿,又怕万一等那姜氏过来时那两人还在闹,自己更没脸面,当下便匆匆也赶了回去。

顾大姐见顾早脸容开朗,言语爽利,并无自己开始以为的那样抑郁不乐,倒也是忘了抹眼泪,只呆呆站在那里瞧着她,心中觉得眼前这个妹妹似是和从前不大一样了,只是哪里不一样,一时却又讲不出来。

这生意做顺了,顾早那萝卜西施的名号却是越叫越响,没半个月,居然这整条夜市街的人便都认识了她,喜她为人爽利,那一口一口的“萝卜西施”叫得好不欢快。

顾早扭头西望,这才注意到那太阳确实只在西山边只剩小半个脸了,此时白日已是渐短,只怕没一刻钟,天便会黑了下来。

石娘子不解,只是呆呆地望了顾早,顾早笑眯眯上前道:“石娘子有所不知,我却就是从扬州刚迁来的,这毛蟹的烧法虽比不上那大厨,但也略通皮毛,你若信得过,便让我代你烧了可好?”

胡氏脸色一下子煞白,眼珠子转了半日,这才呸了一声,对着顾早陪了笑脸道:“那大仙也是有不灵的时候,哪里就那么相信了。不若我回去跟那房主商量下,将房租降为一贯五,你看如何?”

那些媳妇娘子也是些爱凑趣的,其中一个胖大嫂便笑嘻嘻道:“顾家婶子,好不好吃我却是要再来一片才能尝出味道,若是好吃了,我便也去夜市买你家的腌萝卜。”

顾早进了大门,笑着问道:“这位小哥,请问这里的掌柜可是姓顾?”

顾早看了一眼自己身侧船舱里此刻坐在那里仍是面无人色的那小姑娘,这才转向那小霸王,冷冷道:“你又何尝得罪过我,倒是这卖果子的女孩,你轻薄在先,致人落水后不去救她,反倒将她按入水里耍弄,这又是何道理?”

顾早托了那小姑娘,朝着自己的船游了过去,到了船边,三姐和青武早帮着将那小姑娘拉上了船,看她样子,应是晕了过去。

坊主看了眼顾早,叹气道:“可不是就是那赤色水油,比大酱清冽鲜香了无数,我听说在那汴京城里,自去岁开始,大些有名的酒肆饭铺里烧菜便不用大酱,改用这个了,我便寻思着自己也酿些来卖,本想在县里起个头挣个早钱,未料酱了出来的汁,不是味淡就是长虫,今次的又生花。也只怪自己,当初想的是太过容易了。”

顾早弯了腰,左手搂住一簇稻秆的底部,右手操了镰刀往手下一寸的茎上横了割去,割倒的稻秆整整齐齐依次码了放在边上。初时还有些笨手笨脚不太灵便,慢慢上了手,竟也是挥镰如飞,虽比不上方氏,没多久身后却也是已经是割倒了一大片。

吉时到了,一阵闹腾后,等新娘也坐了虚帐,前来贺喜的众多宾客便按了风俗到宴席就座,先饮三杯,却见范家那喜棚里的十来张八仙桌上已是整整齐齐摆上了四样大围碟,早有那送菜的一个婆娘站在边上,按着顾早的吩咐高声唱了菜名,干果蜜脯盘便是月老献果,荤料什锦有那蛋松、鱼片、鸡脯,名为三星高照,素料什锦是那香菇、核桃、甘露子、茭白,却是四喜临门,尤其是那盘送子金鲤,唱出了名,更是叫众人啧啧称叹不已,竟是只顾看了,没人舍得伸出手中的箸筷。

三姐从出门起嘴角便抿了笑,说起来原来是几年已经没去过县城了,自然是十分兴奋,青武也是眼巴巴地想去,只是顾早想着今日是替主家采买而去的,并非自家去游玩,三姐去了倒可以帮着提拿些东西,青武再去,只怕那范娘子的妹子会嘀咕,所以狠心绝了他的心思,青武没奈何,这才怏怏地垂头应了,一早便瞅着她姐俩出门,眼巴巴地说不出话。方氏心疼儿子,又骂了顾早几句,说她没事撺掇了三姐出门,今日下地回来还要累她自己煮饭。

顾早赶忙放下了手中的砚,过去搀了她进来,摸出早就数好的五十个钱,递给了她,见方氏呆呆接了,顾早方笑道:“那绸子昨晚就被我送了里正夫人。”

那毛家叔公叫了毛团子和几个本家,凑到一起叨咕了一会,回了位子,对着顾早说道:“我家团子倒也没有想断了你家活路的意思,只是他家婆娘的样子,你也是看到了,既然你都如此说了,我们便退一步,你家的五亩地,将那傍河的三亩赔了,此事便算了了。”

顾早摇了摇头,不再理她,只顾自己进去了,那方氏犹是在身后低声咒骂个不停。

三姐却是丝毫不领情的样子,没等那万家小子把话说完,便冷冷顶了回去:“我家早已破落,自是配不上你家了,如今你娘都把通婚书丢回了,正好这样一拍两散的干净,省得日后烦心!”

顾早笑了下,又看了眼边上自己的弟弟顾青武,还想再问什么,却见院子门外又进来了一个年约四十的女人,两边脸颊擦得粉红,黄布包髻,身穿坎肩,手拿一把清凉伞儿。

杨焕一愣,呆呆站在那里,面上却是不可置信的表情,半晌才顿了脚道:“我不管,那顾二姐不来,我便不娶那劳什子的翰林家女儿,本又不是做给我的亲,为何要我娶她?”

姜氏放下了手中的暖炉,戳着他额头恨恨道:“你个混账东西,都已是十**的人了,竟还是如此让我不消停。那许翰林因了学识渊博,如今已被今上择为太子太傅了,他家的女儿,别人却是求都求不来的。许给了你,难道竟是委屈了你不成?你若是个有用的,我也自不用多费那些个心血了。再说那混账的话,不用你老子,我自己就先拿棍子敲断了你的腿。”

杨焕一缩脖子,只是面上神情还是有些不服,嘴里咕哝道:“本就是二叔的亲事,怎的如今非要压到我头上?”

姜氏冷冷瞅了自己儿子一眼,怒道:“你再说,真当我是死人了吗?那翰林家的起先不过是和你祖母相互问个信罢了,何来的亲事之说?“

杨焕见自己老娘当真是有些怒气的样子了,心中虽是万般不甘,也只得垂了头丧气地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