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剑桥王家学院

威尔斯先生前额宽阔,头不多,相貌端庄,一双眼睛非常和蔼。他热情地跟志摩握手,称他为“我的朋友”。

志摩心头一阵狂喜。他早就十分景仰这位熟悉华夏文化的著名学者了。他热烈地盼望结识狄更生。

高处有一个凉亭,亭子里有石凳石桌。坐在这儿,可以一面品茶饮酒,一面观潮赏景。这是当地有钱人家集资建造的。

他往返古都,她寄寓洋场。

他什么也不想,不回忆,不冀求,只是麻木地紧紧拥抱着苦恼。

慢慢地,鱼儿游了上来,透出水面吐出气泡。狄更生的告诫起了作用。他苏醒了。生命的机能和活力又回到了身子里。有时,理想主义者比现实主义者更有力量,因为对他们来说,事物永远是美好的,太阳每天从东方升起。希望的新蕾不断从痛苦的枯枝上绽出,尽管带着幻想的色彩,但是破灭的痛苦摧毁不了幻想的韧性。

回过头来一想,徽青是个天上人间绝无仅有的少女,她应该有既带理想色彩又有现实美满的爱情与婚姻,何苦将她牵进一个既有孩子又必须在闹一闹中离婚的不幸男子的生活泥沼中来?

他推开门,走出了沉闷的房间,骑上自行车。

路过老约翰的店铺,老人唤住他,递了一包“dunhill”香烟过来。“好几天没有见到您了,病了?”

“病了一场,现在好了!”

“这几天紫色的信也没来呵。”老人狡黠地眨眨眼。

“以后也不会有了。”车子已经驶出一段路去了。

他使出所有的力气踏着车子,不一会儿,汗出来了。心情顿时舒畅多了。轮子飞快地滚着,轻捷、自在;愈近康桥,苦恼愈少;清风吹掉一些,阳光抹掉一些,旎旖景色再融掉一些,到学校,他已经像一个神话里的再生的孩子,身心愉快地走在草坪上……

幼仪走了,徽音走了,史密斯夫妇去罗马探亲了,西滢忙着读书,狄更生先生不常在伦敦,朋友们忙着各自的事情。他孤独。

孤独——绝对的孤独——使他神智清明、心平气和,孤独使他远离纷扰、柔情满怀,孤独使灵感和创造力涌进心头,孤独使他认识了自己,孤独使他有了新的见,见了真正的康桥,尽管他在这儿已经过了一个春天,但是除了几间教室;图书馆和两三家吃便宜饭的茶食铺子外,他什么也不知道,整个康桥对他仍是个陌生的世界。现在,孤独使他脱净俗念,赤条条无牵无挂。他和康桥面对着面,双方都敞开然抱,他走进了康桥的心里,康桥走进了他的心里。

康桥的灵性全在一条河上:康河riverearn。

水很平静,几乎看不见它在流动,明净,清澈,游鱼细石,直视无碍;站在岸头的草丛里,影子静静地映入水中,须眉毕现,又染上一层光亮的碧色,你能说这不是自己的灵魂吗?

志摩随口吟出波特莱尔的诗句:

波平有如大明镜

照着我失望的灵魂

赶紧走开吧,真怕久看下去,会像那息索斯,跌落水中,化作水仙……河上有座三环洞桥,古旧的木栅,斑驳的苍苔。在上面一立,风吹动衣袖,宛若画中人。

看一回凝静的桥影,

数一数螺细的波纹:

我倚暖了石洞的青苔,

青苔凉透了我的心坎……

心与神都化入恬淡的境地之后,他需要的便是激动的快意了。

他最喜欢的是玩那种不用划桨的长形平底、称做punt的船;站在船上,拈起一根长篙,往波心里一点,敏捷、轻盈,船身便转出桥影,翠条鱼似地向前游去……带一卷书,走十里路,选一块清静地,关心着石上的苔痕,关心着败草里的花鲜,关心着天上的云霞,关心着新来的鸟语,读点心爱的书,倦了,和身在芳草芊芊处寻梦去——还能想像什么比这更适情更适性的消遣?

走得更远些,到格兰骞斯德村,那儿有一个果子园,坐在硕果累累的树下喝茶,花果会落进茶杯,鸟雀会飞到桌上来啄食……暮色稠了,圣玛丽教堂晚祷钟响了,晚上有个河畔音乐会。找一个地方抱膝坐下。穿白色罩衣、系红领带的唱诗班用四部和声唱十七世纪的英国牧歌,唱亨德尔的《弥赛亚神曲》,成百支蜡烛浮在康河上,像坠落的星天;优美、宁静、和谐、庄严,在这歌声和烛光的默契里悄然地溶入了他的性灵……

秋天,他在静僻的林荫道上捡拾落叶;

冬天,他在漫漫的雪地里寻觅鲜艳的红藏花;

清晨,他清新得犹如一颗露珠,大声地整篇背诵拜伦和雪莱的诗。

黄昏,他骑着自行车追赶那向西沉落的太阳。一条宽广的大道,无站无终;迎面过来一大群羊,夕阳在它们背后放射着万缕金光,在大自然这神奇的美面前,他跪下了……

剑桥孕育了他的诗魂,重新塑造了一个志摩,将杂质从他的生命里剔除了。

他升华了。婚姻和爱情的错误与痛苦已经不再损害他了。

潮湿、阴冷的冬天过去了,幼仪来了一封信,叫志摩到柏林去一次。一月,志摩到达柏林。不久他的次子德生彼得诞生了。

志摩亲自照料产后的幼仪。

经过这次分离,两个人都更冷静,更成熟了。

“志摩,我一直想跟你好好谈谈……写信太费神思,还是面谈好。”幼仪躺在床上说。

“这次……不要谈了吧,你的身体还很虚弱……急什么呢。”

“就权作闲聊吧。”

志摩不做声了。

“到了柏林后,我想了很多,主要是关于我们两人的婚姻……”

志摩瞧着幼仪的嘴,想制止她。幼仪摆摆手。

“我无意中读到一本小册子,里面有弥尔敦、马克思等人关于婚姻和离婚问题的论述,读了以后感想很多。我知道,你对我是没有爱情的……”

“你少说点吧,会累坏的!”

“不、这也是我对你的最后谈话了。我说轻点慢点,不碍事的。

你是一个善良的人,这我知道。我无法赢得你的爱情,这是我福薄,完全不能怨你……”

志摩的眼泪快要掉下来了,幼仪却并不伤感。

“阿仪,我求求你,别再说了!”

“志摩,让我说完吧。我想过了,前前后后,翻来复去都想过了。既然你对我没有爱情,我们继续在一起过夫妻生活,还要生育,对你我来说都是可悲的,所以我决心来德国;既然这样不明不白地拖着吊着,有名而无实,倒还不如干干脆脆合法合理地……”

志摩按面而泣,久久把头掩在掌心里。

“志摩,何必伤心呢?你太容易动感情了,所以你总是吃苦头。”

志摩泪流满面地抬起头,哽咽地说:“阿仪,我不知道应该怎样对你陪不是!你不痛苦不伤心是假的!是因为你的理性比我坚强,能够自制!我本来想对你说,向你提出离婚,因为这不自主、没有爱情的生活是绞杀我们生命活力的绳索;我本来想让你读了一段时期书以后真正认识到自由的含义,再心平气和地在自由的意志下偿还彼此的自由,想不到现在,由你主动提出来了!”

“你提,我提,不是一样?这才是平等、自由呢。”

“不,阿份,小彼得刚刚出世,照中国人的良心,我何忍……”

“这又何妨!”幼仪平静地一笑,“既然有了悟觉,迟早有何区别?小彼得明年也是小的,后年也还是小,离他成年,还早着哩,你的又拘泥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