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点点头,把手指竖着搁在嘴唇上“嘘”了一声。

三个小男孩,赤着脚,挥动着手,呼喊着,向远处奔跑。

诗人去了北平,他刚从那儿回来五天,衣衫上的风尘还未掸尽呢,又被古城召唤去了。他爱北平,那儿有碧瓦黄墙,故宫永巷,有小胡同、四合院,有北大、清华,有第一流的学者教授和浩如烟海的图书,有飘浮在整个城市上空的几千年文明氛围……她却依恋上海。她离不了影剧院、舞厅、咖啡馆、四大公司那忽明忽暗的霓虹灯……

一天,陈西滢来找志摩,把他领到著名作家、刚刚出版了巨著《世界史纲》的威尔斯herbertg9ge9ells家里。

威尔斯先生前额宽阔,头不多,相貌端庄,一双眼睛非常和蔼。他热情地跟志摩握手,称他为“我的朋友”。

“欢迎你来。陈先生早已向我介绍过了,你是学文学的,很好,我们是同行。”说着,他打开烟盒,“如果抽烟的话,自己取吧。”

“威尔斯先生最讲平等。”西滢朝着志摩说,“他是一个朴实无华的人。他生平最讨厌贵族和他们的绅士气。”

“是吗?那就像美国人而不像英国人了。”志摩笑着说。●米●花●在●线●书●库●http:BookAnet

“我出生在平民家庭,”威尔斯摸着自己的前额说,“父亲是季节性的职业棒球手,母亲当过女仆。我自己小时候是学徒,后来才读大学——但是,如果你认为只有绅士气才是英国人的特点,那

就不公平了。”

“但是,您的《世界史纲》是可以做全世界大学生的课本……”

“你读了?”威尔斯饶有兴趣地问。

“读了。”志摩说,“我把您设想成为一个具有无上威仪的人。”

“你又错了。”威尔斯又哈哈大笑。

志摩站起身来,环视着室内浩如烟海的藏书,他带着不胜钦慕的神情说,“您,还有狄更生先生,使我了解到英国学者学识之博大精深……”

“呵,请不要把我当做一个学者!”威尔斯点燃了一支香烟,仰坐在沙上说,“我的真正兴趣还是在于写小说。”

“您的作品非常有趣。我把您看成当代的斯威夫特。”志摩转身回到沙上坐下。

“志摩,你说得真对!我以前也说过,威尔斯先生是英国文学史上的第二个斯威夫特。”陈西滢兴奋地拍掌说。

“唔?你们为什么这样说?”威尔斯抑制不住一丝喜悦和自得之色,“真奇怪,为什么你们两位中国青年都会不约而同地产生这样的感觉?”

志摩回答说:“您的《时间机器》、《隐身人》、《星际战争》等作品里的伟大想象,虽然越了现实生活,但却无处不影射着人类的天性和社会的本质。”

威尔斯沉思地点着头,接着把视线转向陈西滢。

“您的小说,其意义远远不止是作一些科学的假设,或者说,把一些天才的科学预见故事化而已。志摩说到人类的天性和社会的本质,一点也不错。您把这两点幻化成一种变态的形象,让人类更明确地理解自身智能的潜力和本质的缺陷……”

威尔斯扔掉香烟,霍地一下站起来,一手拉一个,把志摩和西滢拥在怀里。“呵,我的朋友!我的朋友!从你们两位身上,我看到了中华民族的惊人的感悟力!”接着,他喃喃地说,“你们是最理解我的朋友……我同意你们说的……实际上,这正是我和于勒·凡尔纳的不同之处……”

对于友谊来说,没有什么是比理解更好的纽带了,因为它是心灵的一种最好的感应、情感的一种最好的亲合力。

忽然,隔壁房间里传来了孩童的清脆笑声。

威尔斯放开了手。“我们跟孩子们一起玩玩去,怎么样?”

“好!”志摩雀跃了,“我最喜欢跟孩子们玩耍了!”

儿童室的门打开了,几个小孩正在玩滚球,地上仍满了玩具。

一个满头卷的小女孩坐在地上,张大眼睛问:“爸爸,他们是你的朋友还是我们的朋友?”

志摩抢前一步,把她抱了起来。“是你们的朋友,也是你爸爸的朋友。”

球,又在地板上飞滚起来。孩子的、大孩子的欢快笑声混杂在一起……”

不久,威尔斯又把志摩介绍给他的密友、研究中国文学的专家魏雷Arthur9aley。

“徐先生,”学者气极重的魏雷没有任何客套,开户见山地问道:“贵国的古诗——尤其是唐代——韵律我已了解,它甚至对每一个单字都作了音韵的规定,能否告诉我,这样,有什么意义?难道不会对诗歌的表现力起一种限制和削弱的作用?”——魏雷说的是一口很流利的汉语。

“这个……魏雷先生,”志摩沉吟道,“我只能谈一谈个人物浅见,您不能把它当作正确的答语。音韵,我想,是思想和感情的一种经过提炼的表述形式。经过几千年的展、演变,诗歌中的韵律才逐步形成和完善……所以,不能把它看作是强加给诗歌的一种桎梏。它是从古汉语的音调中自然地产生出来的;它之所以被接受,正是因为这种格式有益于增强表现力而不是相反,”志摩不时扶扶眼镜,滔滔不绝地说道,“汉字的平声与仄声,只是大致的分

类;实际上也就是音调的长短之分,正像英语诗歌中音节的轻重之分一样。在这一点上,中国诗歌更接近于希腊语和拉丁语的诗歌。

诗句中有了长短、短长或轻重、重轻的有机的安排,旋律的起伏和节奏的抑扬就非常分明和强烈了——但是,这仅限于古体诗词的范畴而言。现在我们的白话诗,已丢弃了这种格式,因为它是用口语体的文字来表现的……”

“多谢你给我作精彩的论述!”这位大名鼎鼎的汉学家对志摩的学识素养和精确、系统的表述才能深为赏识,他紧紧地握住志摩的手说,“应该说,你是我的老师……”

志摩大惊,他双手握住魏雷的手。“您千万不能这样说!这样,我今后就不敢在您面前开口了。”

“请不要过谦,”魏雷诚恳地说,“以汉字的繁复和汉学的精深,我的所知也许只及得上你们的一个初中学生。我以后还要不断求教于你。这也是一种中国与英国的文化交流呢。”

通过魏雷,志摩又结识了在大英博物馆主事的诗人卞因lau-ren9。此外,志摩还有幸结识了他称之为“英国民族政治的天才代表者”、杰出的经济学家凯恩斯maynarkenes由狄更生的介绍,他又结识了声望极高的新派画家博莱义rogerfry

和著名作家嘉本特e9apenter……在这个名人圈子里,志摩贪婪地吮吸着思想的素养和情操的熏陶;另一方面,他以他那文雅的谈吐和流利的英语、坦诚谦恭的态度和热情爽朗的个性、横溢的才华博得了极大的好感和一致的赞赏。尽管他没有在剑桥按正规教程上课,只是随意听讲,但是他在那名人圈子里所受到的陶冶和启迪对于拓展他的性灵和智能所起的作用却是不可估量的……

志摩很快就成了一个颇有名气、交际广泛的人物;人们常常可以看见他穿着中式长袍飘然出入于剑桥各个学院之间——虽然他一直向往方帽黑袍,但一旦穿戴上,不久就开始讨厌那黑沉沉的颜色和刻板的方巾气了——他换上从国内带来的长衫。他潇洒飘逸,犹如一枝脱俗的青竹……

十三

第一个星期天,志摩和徽音相约去威士敏斯特教堂的国葬地。

雾散了,天气出奇地好。一群鸽子悠闲地高飞在碧蓝澄彻的天空;风,柔柔地吹得人心旷神恰。街道两旁是枝繁叶茂的大树,它招阳光割得支离破碎地扔散在平坦光滑的路面上。

徽音又恢复了欢愉、开朗的心情。从诗篇铺出来时的那种悒郁、激动、迷惘不见了,十七岁少女的活泼又回到她的身上。

“徐兄,济慈的诗,拉斐尔的画,舒曼的乐曲,屠格涅夫的小说,当然,还可以加上我们小杜的七绝和美白石的词,都是艺术中的纯美,美得没有杂质,没有一粒尘沙,是从现实生活里升华起来的云雾。但是,他们不仅仅是唯美主义,更重要的,是理想主义,是对世界对人生永远抱着希望的理想主义——希望,就是但愿明天过得比今天好——你,也是这样的理想主义者。虽然你还没有开始创作。”

他俩穿过托拉福加广场。

几十只在地面上行走啄食的鸽子从他们脚边扑扑飞起。

志摩没有作声,笑了笑。当这绝顶聪明的少女一开起口来,男子们只有沉默了。她常常以女性特有的细腻和敏感,表对人生和艺术的精辟见解。这些不是机智的隽语,而是深思后的悟知。

一会儿,他们就到了这长方形的古教堂。双塔高耸,拱门雄踞,产生一种庄严肃穆的气氛。

国葬地在一个气势恢宏的大厅内。形状不一的大理石墓基和高高低低的碑石,像一块块白玉般地镶嵌在深褐的木框之中。四周静极了。

他们从西门进去,进入墓室。志摩手捧一大束鲜花,这是花了三个先令买来的。他们是特地来向安息在这里的文学家们表示敬意的。

“这里是史宾塞,这是弥尔敦。这里是华兹华斯,那边是狄更斯,还有司各脱。来!这儿,莎士比亚这儿,应该放最大的一朵。”徽音指向一个坟墓,志摩就怀着虔敬的心情放上一株鲜花。

放到了尼生墓上的,是最后一株花了。两人感到有点累,就在石栏边坐了下来。

徽音解开头上的紫色缎带,让长长的秀在披散着,志摩感觉到一阵淡淡的温馨气息钻入到鼻腔里。

徽音俯身用手摩挲着碑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