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搜求得够深入、够广泛,或者我们的好奇够持久,或许蚁之所以为绿这一类的答案总会在某时某刻出现。然而从另一面看,认字的本质却又似乎含藏着很大的“误会”成分在内。我们在生活之中使用的字——无论是听、是说、是读、是写,都仅止于生活表象的内容,而非沉积深刻的知识与思想。穷尽人之一生,恐怕未必有机会完完整整地将听过、说过、读过、写过几千万次的某个字认识透彻

九、荒信是:

我并没有比她高明多少。基于对当代国人命名的一点常识或成见,我猜想那姓名是“吴颖姗”三字的机率要比“无影山”大很多。同样地,直到我仔细问过老师,才知道“李育绅”不是“李玉生”、而“董承霈”不是“董成沛”。我们以为我们已经认识的人、了解的字、明白的意义总会忽然以陌生的姿态出现,吓我们一跳。

我自己也不止一次地出过这样望文生义的纰漏。我已经进大学中文系念书的某一天,父亲忽然把了一册高阳的小说递过来,用黑签字笔在“起复”一词旁边画了一道直杠,笑着问我:“这是什么意思呀?”我应声答说:“不就是恢复了,起来了吗?”紧接着我的脑袋瓜子上就捱了一书本。父亲还是笑着,说:“查查字典!”

另一回生在我自己已经站在讲台上教书的时候。有一回讲到每一个阅读经验受当代生活用语之影响,而形成了令人难解的意义隔阂。我举了《红楼梦》作例子。书中曾经提到“公分当铺”,今人一见这当铺之名,很可能会疑窦忽生:当时的当铺怎么会使用公制呢?事实上,此处的“公分”应该是自诩能与顾客利益均沾之意。当堂之上,我念诵了备课时摘出来的例句:“薛姨妈哭着说:‘……前两天还听见一个荒信,说是南边的公分当铺也因为折了本儿收了。要是这么着,你娘的命可就活不成了!”不料学生却举手岔嘴说:“‘荒信’是什么?听不懂。”我愣了一下,没想到的问题猛可冒出来,想都不想,我便答说:“不就是闹灾荒的地方传来了流言嘛?”

当然不是,此处的荒,实则同于不择时而乱啼的“荒鸡”之荒——我转念一想,自己正在胡说八道呢!可是话已出口,收不回来了。难受了一个礼拜,直到下一堂课上,才硬着头皮道歉。

可是,我实在不知道当时那一班的学生会不会基于动物行为学家康拉德?劳伦兹所声称的铭印作用(imprinting),而一直记得我的胡说八道,至少我自己总是会把“郴江幸自绕郴山,为谁流下潇湘去”的“郴”(音‘嗔’)字读成“彬”,总会把“祎”(音‘依’)字念成“伟”,总是把“攽”(音‘班’)字念成“分”,把“陕”这个古地名想成是在今天的陕西,而非河南。

之所以误读、误写、误以为是,其深刻的心理因素是我们对于认字这件事想得太简单。生命在成长以及老去的同时,我们觉得自己已经脱离了“某一个阶段”或“某些个阶段”,一如豆娘伸长了翅膀、蝉螁了壳儿那样,认字这个活动应该已经轮到儿孙辈的人去从事、去努力了。往往也就在这个时候,我们的心智开始萎缩,我们的语言趋于乏味,我们被口头禅包围攻占乃至于侵蚀、吞噬。

你认得字吗?我只认得几个字,不过,还在学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