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一说,柳青心里顿时就生出了另一种滋味。刑警队留下的人员对现场进一步勘察过后,于黄昏时分住进了桥头村小学。安小文的屋子还锁着,看样子人还没有回来。这个时候,柳青忽然想到了一件事。她和李志扬、陈晖到外面山坡上散步的时候,说出了自己的困惑。

李志扬说:你现在对专业还做些研究吧?

陈晖说:我只能说,我希望他们幸福。晚上,柳青请陈晖在一个叫"临江仙"的小酒楼吃饭,算是为陈晖接风。这个地方比较隐蔽,在蓝渡江的南岸,需要经过一座大桥。与北岸的市区相比,这里目前还处于开阶段,要清冷许多。曾经有几家南边来的公司想在这里从事房地产开,结果"宏观调控"一来,立刻就没戏了。看得出,柳青选择这个地方是不想引起外界的注意。本来她还打算让李志扬一起来,又觉得这样会引起陈晖的误解和不高兴。陈晖这种男人很敏感,也是很要面子的。

柳青写完证明,不禁感叹道:这个案子让我太累了,心累,我真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继续干这行了。

李志扬说:但你不是演员,你是一名警察,按照国家颁布的警察条例,在非执行公务的场合,警察是不允许显示警械的。

一出海关,陈晖就看见了来接他的人,一个年纪与他相仿,长得胖哈哈的男子,手举写有"中国大陆陈晖先生"的牌子。那是他在政法学院时的同学,叫王可。几年前这个王可考"托福"到了美国,现在加州大学法学院攻读博士。他们是要好的朋友,也曾是几篇论文的合作者。这次的会议就是王可一手张罗的,某种意义上,与会者陈晖其实是王胖子塞进来的"私货"。

答:我也是刚刚听同事说的。

问:今天我代表组织和你谈话,不是审讯,这样做是对你负责,你觉得呢?

答:这我知道。我和郁之光的事如今已是满城风雨了,现在她老婆被害了,我没有理由不被怀疑。

问:你不觉得吃惊?

答:我们是情敌啊,说不吃惊也讲不过去。但我很意外,没想到是这样的结果。其实,我觉得这样的结果对我也不好。

问:怎么解释?

答:你看,王佩霞和老郁结婚前后已经有二十年了,还有一个女儿,夫妻一场。即使我们有一天可能结合,我也不希望他带着这样的打击与我生活在一起。这也是我厌倦的阴影。

问:你能具体说说,11月11日这一天里,你都在干什么?

答:这你领导应该知道的啊。11号我在外地出差,始终和张玉国、刘永青在一起。他们可以为我作证的。

问:你打过什么不该打的电话没有?

答:那你们可以查我的手机通话单啊。

问:沈蓉,我们都是搞这一行的。别的话也用不着我多说了。你应该知道,你不在事故现场不等于就与你无关吧?这就是我们要和你谈话的意图。

答:我当然知道。不过,我想组织上也不至于这么随便地就处置我吧?我们重的是证据,这应该是不会改变的。

第一次谈话就这样结束了。柳青在当天的日记里这样写道:

沈蓉很镇定,很轻松,你如果在现场,你就相信这宗血案与她无关。但是,我的直觉却不是这样的,沈蓉越镇定,我就越是怀疑。这就像生在1990年的美国康州泛美航空公司空姐海伦?克拉夫兹失踪案。联邦警察怀疑她的失踪与她的丈夫理查有关,其中一项内部掌握的理由,就是,理查通过"测谎器"实验的结果是"过分正常"。现在沈蓉的过分镇静让我不安。我真的不希望她与此案有任何牵连,但这似乎不可能了。我虽然没有证据来证实我的这种直觉,但我在心里已经这么认定了。我为沈蓉惋惜,更为她担忧。据后来参与这项调查的人说,得知妻子王佩霞遇害时,在省委党校高级班学习的郁之光想到的第一件事,不是立刻赶回落城,而是在第一时间直接去了省纪检委,向分管领导如实交代了自己和沈蓉长达八年之久的婚外情关系。这个向来自信稳健的中年人似乎第一次露出了胆怯与不安。但他反复强调说,我没有杀害王佩霞,我不可能干出这样伤天害理的事情,她的死,我觉得与沈蓉有关。

很快,郁之光也被软禁了,由省公安厅派人对他进行调查。郁之光对自己和沈蓉的婚外情关系说得十分透彻,他怀疑沈蓉策划并指挥了这起谋杀,并说沈蓉不止一次地强迫他与王佩霞离婚,甚至还以死相争过。郁之光说:我早就有这种预感了,但不知道真的会出现这样的悲剧。

那时柳青就很替沈蓉感到悲哀。一个女人,为了得到一个男人的爱,可能把什么都做了,这个女人可能会搭上性命,而那个男人却主动先把她给交代了。即使是作奸犯科,那也是一个同伙啊,怎么就说翻脸就翻脸呢?

刘勇茂安排柳青负责沈蓉的日常生活,说你们女人之间也许能谈出点什么。告诉沈蓉,他说,有问题就尽快说,争取主动才好。郁之光都把她交代了,没有必要再信那份爱情了。支队长一不留神还喊了句粗话:那不是爱情,是操x!

柳青还是没有说什么。倒是沈蓉每次一见到柳青,就沉浸在过去那些幸福的回忆之中,然后就是无尽的倾诉。这一年,落城的冬天来得显早。还没有走进12月,老天就带来了一场雪。雪的规模不大,却下得纷纷扬扬,仿佛春风里的杨花。

"11?12"命案的现场一直处在封锁中。今天,刑警支队第二次到达现场,希望能现更有价值的物证。第一次现场勘察得到了几枚陌生人的指纹,经过排查比对,是邻居几个老太太的,她们没事的时候就爱到王佩霞这里打麻将。案件展到今天,除了郁之光和沈蓉的情人关系得到充分证实外,实际上没有什么进展。柳青希望仅仅是这样,那么当事人就不会受到什么额外的打击了。郁之光顶多会因为生活作风有失检点而暂时沉默一阵子,最后还会去当他的官的。即使这个地方不好安排,也会换一个地方继续安排,这是政策。沈蓉呢,经历了这么一场风波,她总该接受教训了吧?快刀斩去了乱麻,也算是帮她迷途知返了,她还会得到一份新的生活,最终还会找到一个爱她的人。但是,对那个死去的王佩霞呢?不可能没有一个交代啊。那个执意要夺她性命的人究竟为了什么?仅仅是因为那几千块钱?一想到这里,柳青的思维便又回到了最初的轨道上,同时又为沈蓉捏了把汗。

今天的勘察,有了意外的收获。痕迹员老赵在垃圾桶里找到了一只破碎的杯子,然后从它上面提取到了一枚新的指纹。从直观上看,这是一个男人的指纹。据了解,这一家除了郁之光偶尔回来,就很少有男人来的。

这枚指纹是否与作案的凶手有关,成了专案组关注的焦点。也可能会成为整个案件侦查的突破口。接下来一定就是排查比对那些与沈蓉有关的人了。支队长刘勇茂提议,先从刑警支队内部开始,他本人带头。有人就开玩笑说:刘队,你这是何苦呢?大家私下里都知道沈蓉是郁书记的马子,谁会这么不知趣地去碰这根高压线呢?如果有,那大概就只有您了。

刘勇茂说:我也不敢。

但是玩笑归玩笑,还真的就这么做了。结果当然都不是。

柳青就说:刘队,郁之光那边的人是否也应该排查比对一下呢?这样才公平吧。

刘勇茂说:那是省厅负责的事,我们不管。

刑警队为此花费了不少时间。结果自然是竹篮打水。

那么,这又是谁的指纹呢?

事情总是有转机的时候。也许有先入为主的印象,沈蓉和这个案件的瓜葛从一开始就没有从柳青的脑海中排除掉。她很不愿意这样想,可又不得不这样去想。那几天没有事情的时候,柳青就坐在办公室里这么左右来回地想着。有一个下午,同事高逸明进来了,主动给柳青倒了杯水。

柳青随口说了声谢谢,那个人却说:你现在对我是越来越客气了。

柳青感到莫名其妙,说:客气不好吗?

高逸明很不自然地笑了笑,说:那个北京的记者最近好像没怎么给你电话了吧?

柳青有点不愉快,说:高逸明,你没有权利监视我。

高逸明有点尴尬,说:我只是随便问问。

柳青说:我看你一点也不随便。

他好像还想说点什么,但柳青已经带着厌倦离开了,想尽快避开这个阴阳怪气的男人。她还听说,上次篡改审讯江旭初的笔录,就是有人指使这个人干的,奇怪的是竟没有人追究。她把那杯水倒进了痰盂里,然后就去了沈蓉以前的办公室。刚进门,一件不起眼的东西意外地闯进了她的视线,那是文件柜上放着的那个保温桶。那是沈蓉的,国庆期间她们交接班,是个雨天,沈蓉一身是泥地进来,手里就拿着这只保温桶,还说自己差点被一辆双排座汽车撞了……后来,她说到郁之光,说自己已经被拖垮了……再后来,一个男人来了,是沈蓉的弟弟,从外地来的……

柳青心里仿佛一颗流星划过,忽然亮了一下,紧接着就熄灭了。她慢慢取下了那只保温桶,带回了自己的工作间,那个高逸明已经知趣地离开了,柳青将门关上。保温桶虽然经过了简单的洗涮,但柳青还是在把柄上提取到了一枚指纹,她立刻将它与昨天老赵在破碎玻璃杯上提取的那枚指纹进行了比对。留在保温桶上的指纹虽然残缺,但其中有十个特征点与现场提取的那枚指纹完全一致。

柳青感觉头一下就大了。

天啊,果然就是这样啊!一个聪明人往往就是一个最糊涂的人。沈蓉是干这一行的,她怎么会犯这种小儿科的错误呢?证据确凿,这对沈蓉将是致命的一击。她不会再那么从容了,她会慌张起来,会号啕大哭,会马上被捕,会……

柳青不敢再往下想了。她坐在那只保温桶面前,看着它。沈蓉说过,这只保温桶还是郁之光替她买的,那是很久以前的一个傍晚,还在县里挂职的郁之光抽空回到落城,在走进自己家门之前,这个温情的男人先到了沈蓉的楼下,让司机把这个保温桶送上去。沈蓉打开保温桶,里面是几个散着热气的粽子,才知道那一天是端午节。柳青完全能够体会到沈蓉当时的心情,也能想像得出,在那个傍晚,沈蓉端着这只保温桶孤独地站在窗口,目送郁之光那辆车子开出自己的视野是怎样的情形。她会哭的,会哭得很伤心。其实这个女人要的真的不多啊……

这个结果让柳青陷入到极其复杂的感情中。她自然兴奋,同时也震惊,更让她为难。她知道一旦报告上去,等待沈蓉的将是什么。她知道那个后果,知道那将是一个无法更改的后果。柳青的眼睛湿了,这一刻,她想到了几个月前安小文的案子与自己无意中出演的那个角色,她已经被那个角色弄得很痛苦了,而现在,她得再次出演,而且有过之而无不及,几乎就成了主演,她不知道该怎样对待这个折磨人的局面。

然后她听见了敲门声,她没有理睬。接着,是支队长刘勇茂的声音:小柳,你在里面吗?

柳青将门打开,看见支队长、政委和副队长都站在门口,就问:有事吗?

刘勇茂说:上班时间关什么门呢?又偷着给北京那个记者打电话?还哭了?

柳青淡淡地说:我这里打不了长途的。

刘勇茂说:他可以直接打过来啊。

说着,三位领导就走了进来,李林把门给掩上了。这个阵势让柳青很有点紧张,她不知道今天三个头儿为什么一起来了。

刘勇茂坐下就问:10月2日那天,是你和沈蓉的班吧?

柳青说:是,我值上午,她是下午。

刘勇茂说:大门口的传达说,那天中午,有人来找过沈蓉的,当时你在场吗?

柳青说:我在……是她的弟弟,好像叫沈强……

刘勇茂和两位领导交换了一下眼色,说:李林,你马上亲自带人下去,找到那个沈强!

李林正要起身,柳青把经过比对处理的那两枚指纹卡放在了他的面前,然后平静地说:是他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