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陈善昭所言,乾清宫中的御案上,便摞着三堆高矮不一的奏折。但眼下陈栐在意的却不是这些对于开平大捷如何论功行赏的奏折,而是手头那份陈善昭的奏疏。从昨晚这份东西送到自己的案头之后,他既没有去坤宁宫,也没有召幸任何嫔妃,而是独宿在了乾清宫西暖阁,反反复复思量了一整个晚上。这一天坤宁宫陈皎的满月宴之后,他便召见了陈善昭。

西配殿外头,看着那狼狈而去的那两拨人,芳草的脸上露出了不加掩饰的鄙夷。一旁的碧茵却轻轻拉了拉她的袖子:“你刚刚就应该小声些,万一惊扰了里头的太子妃殿下可怎么好?”

“大嫂……”

一听说又是一拨放下礼物径直就走的人,近来已经是第三拨了,赵破军不禁恼怒地捏拳捶了一记身旁大树,眉头上露出了深深的三根横纹。纵使他是打仗的人,不是朝中那些心中沟壑多的文官,可他一个才刚刚升了指挥佥事的四品武官。在京城中一抓一大把,这些人来他这儿献殷勤干什么?想到这里,他不禁深深吸了一口气。

“小弟陈善恩,兹遇长兄皇太子荣膺册宝。不胜忻忭之至。谨率诸弟诣殿下称贺。”

陈善昭真正懂事明礼长大的这段时间都不在自己身边,也就是定期朝觐的日子,父子俩方才能够相处一段时间,因而,陈栐对这个儿子的认识,除却那些传言中的温文有礼执拗书呆子等等各色好坏评价,就只有那些定期往来的书信,短时相处的印象,以及陈善昭做的那些事情。正因为陈善昭做事素来缜密周全,和传闻中大相径庭,因而这会儿面对这么一番话,他心里很想相信,但潜意识中的那股疑忌却仍是挥之不去。

“正因为没有才稀罕,方才惦记,就好比和你似的。”

东宫之中这场小小的争议还未传开之际,陈善昭便欣闻自己又要当父亲的事,正在蜀王那儿被拖着没法走的他立时三刻告辞走人,那兴冲冲的架势让蜀王连连摇头叹息。他却压根不管这么多,连马车都不坐一路打马回府,在二门口跳下马的他还险些和东安郡王陈善嘉撞了个满怀。陈善嘉见陈善昭那火烧火燎的样子,连忙一把抓住了他的胳膊。

“我原本是没空的,但却不得不来。”陈善昭扫了一眼陈善睿背后那辆车,嘴角便露出了一丝讥诮的笑容,“怎么,看样子我来得仿佛不够巧,二弟这是要出去?”

这一天。陈善昭午睡小憩过后到外头散步之际,竟在御药局后头听到两个小火者亦是在议论此事,连赵王中箭落马,心腹众将把人抢了出来此等细节亦说得绘声绘色。当陈善昭身后的蔡亮疾步上前厉声呵斥两人之际,那一个年方十五六,一个年方三十许的小火者方才醒悟过来,一时面如死灰拼命磕头求饶。

尽管不是爵赏,在赏赐金银表里之外。便是些骏马和宝刀之类的东西,再加上松江府的庄田二十顷,但依旧让群臣暗地惊叹皇帝如今对赵王一系的宠信。而当皇帝在听了一应奏事。在朝会结束之际令安国公祭告天地,令保国公祭告太庙废太子一事的时候,群臣心中最后一点犹疑也无影无踪。

顾淑妃借着胡夫人的事,也并不仅仅只是给已故的大哥求情,希望能留下威宁侯的爵位。见章晗果然陷入了惘然,她便没有出声,直到人许久回过神来,她方才轻声说道:“晗儿,你和善昭是患难夫妻,情深意重,如今趁着年轻。能生便赶紧多生几个孩子。日后纵使他有身边添人的那一天,也再越不过你的孩子去。想当初我在有十七郎之前,也不是没有过……结果两次小产身子亏了,好容易才有了他。大嫂是因为和大哥聚少离多,方才会落得如今这地步,你母亲却曾经平安有了你们兄妹三个。足可见你必然是多子多福的命。”

“定远侯,卑职只是听命行事,今日愿意跟着定远侯勤王……”

品尝着那阔别了仿佛一个纪元那么久的甘甜,沉沦其中的陈善昭早就把那些大事大计全都丢在了脑后,只想着此时这时刻。直到脊背不知不觉贴在了墙上,他方才恍然醒悟,却仍是又享受了片刻美好,这才恋恋不舍地主动放开了些。见章晗的脸在昏暗中呈现出一种艳红的芬芳,尤其是那娇艳欲滴的红唇,他忍不住伸出手在那留下些许噬咬痕迹的地方轻轻按了按。这才开口说道:“等此间事了,咱们去王府在汤山的别院泡温泉。”

外头街上的吵闹声越来越大,不时还传来了军士砰砰砰敲门,抑或是干脆提脚踹门的声音。王凌已经面色大变,几次想要捏紧拳头冲出去,但章晗却不由分说紧紧抓住了她的手腕。而章晟正在紧张地检视今天出来时身上的装备。然而,除去怀中的一把解腕尖刀之外,为了防止引起路人注意以及可能碰到的抄检,他并没有带其他的东西,此时不禁后悔得肠子都青了。而在他们身后,一屋子男女老少四口人在外头的喧闹之中,仍是出阵阵均匀的鼾声。

“可是……”

陈善睿不耐烦地挑了挑眉:“那我们是先去见父王,还是母亲?”

尽管建藩西北的秦王在太子过后乃是诸王之中最年长的,但因为生性残暴,文官们对其并没有多少好感,更何况如今国本已立,东宫有主,太子又一向表现得仁善忠孝,而秦王的名声却已经被陈善聪给败坏得差不多了,此消彼长,于是,雪片似的奏折堆满了通政司,继而又全都高高堆在了太子的案头。在转送了乾清宫后,宫中终于下了一道姗姗来迟的旨意。

这一场来得突兀却又让人莫名紧张的伏阙,其始只是原本在小民百姓当中小规模流传,突然却因为秦王上书奏请献捷和献俘之后开始,从上到下大肆流传的信息——皇帝已然驾崩,如今只是太子顾虑各藩局势故,而暂不丧!面对这么一个消息,如今几个都是刚刚换上去的各部尚书侍郎们,一时间也都有些坐不住了。于是在深有名望的吏部尚书夏守义和户部侍郎张节的带领下,一众人等这一天便于奉天门前伏阙叩问天子平安与否。

“你先看看,然后再让你的三个侄儿好好看看。”

这种事情权摄六宫的顾淑妃尚且要用似乎两个字,足可见风声极紧,甚至本就是被严严实实捂住的消息。若不是赵王府和顾家如今关系非同一般,这会儿王夫人断然不会说出来。在最初的大吃一惊过后,章晗便站起身微微颔道:“多谢夫人告知,这份厚意我领了。”

眼见得王凌是必不肯让自己继续陪着媳妇孩子,陈善昭只得认命地叹了一口气,迈开步子往外走,临到门帘前头时。他突然回过头来说道:“晗儿,记得你那干姐姐就是这两日出孝,索性也下了帖子请她一块来。上次武宁侯夫人带她来时,见她分明是极喜欢孩子的。”

一旁的武妈妈见王凌满脸的疲色,自是无比心疼。忍不住低声劝慰道:“郡王妃也还年轻,迟早也会有喜讯的,到时候咱们王府里头这才热闹!”

白虎堂中,无论是听到外头射来火箭也好,墙外搭了云梯也好。王凌一直端坐在那儿不曾出声。直到又有人急来报贼子开始攀墙,而夏总管已经是急得火烧火燎,她方才深深吸了一口气,旋即便站起身来。

“去我的书房,把书案后头书架上第三个格子上的那个锦盒找出来!我极爱这个曦字,早早去求了皇爷爷,无论男女皆以此字为名,因而请了御笔赐字!没想到如今竟然引来了这样的流言蜚语。那就把这幅字挂到白虎堂去,让府里上上下下的人全都好好瞻仰瞻仰,以免又蹦跶出什么自作多情的人来!”

也不知道沉浸在那种挣扎的情绪中过了多久,章晗突然觉得浑身一阵说不出的难受。刹那间的惊愕过后,她立时高声叫道:“芳草……”

张琪虽有些糊涂,可她对章晗素来信赖,当即点了点头。而凝香更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性子,自然更是满口答应。一时章晗留了两人又问了些无关紧要的事,凝香突然想起了什么,竟是急忙开口说道:“对了,奴婢今天早上还在宁安阁上房门口听见一桩奇事,似乎楚妈妈对太夫人禀报,说什么三少爷剿灭了一伙叛党,地方官报功上来,若是论功,不说还爵位,兴许还可以赦免还朝!”

“嗯。”陈善昭伸出手去捋了捋章晗额上那些乱,强忍住低头亲吻的冲动,盯着那秀美的容颜看了好一会儿,这才开口说道,“等着我!”

见陈善昭竟明白了自己的意思,章晗会心一笑之后,旋即不禁有些犹豫地说道:“这么晚入宫?宫门应该就快下钥了……”

单妈妈再次行礼之后便肃然退了出去。这时候,章晗方才对满脸惊愕的嘉兴公主说道:“十二姑姑,我知道您刚刚说的是正理。可是,之前太子妃荐人的时候,正好是太子殿下给世子爷讨了公道,大刀阔斧清理了三法司不少人的时候,我总不能拂了这个面子……谁知道今天就出了这么大的事!”

一大清早,陈善昭内书房前头夹道尽头的议事厅里,满满当当站着一地的人。自打那一日章晗雷霆万钧说处置就处置了那三个在府中多年的老人之后,上上下下对这位世子妃的手段都是噤若寒蝉。再加上皇帝之前派了李忠亲自护送章晗回来,又赏了陈善昭三十顷庄田,分明是世子妃那一趟进宫非但无过,而且还博得了天子的赞赏,谁还敢阳奉阴违?

夏勇一时大吃一惊,忙开口说道:“世子妃,还是依照世子爷之言,改道神策门……”

陈善昭眼睛一亮,眼角余光却瞥了章晗一眼,见其面上不动声色,合拢在身前的双手却是上上下下轻轻一动,知道她是让自己放心。他便又惊又喜地说道:“那敢情好,看来我真是好福气好运道,还请太子九叔拨冗带一带路?咳,若是没空儿,随便寻个人引我去也行!”

尽管那声音很轻,不虞被那些观礼的宾客听见,可章晗仍是觉得脸上如火烧一般。只恨不能和往日那样瞪他。更不能出声,她只能看着那大红袍服衣角的身影缓缓在眼前消失。直到出了大堂,她按着沈姑姑的指引轻轻伏在了大哥章晟的背上,那种又是悲伤又是欣悦混杂在一起的情绪,方才会另一种怅然取代。而章晟稳稳地背着她,脚下却犹如入了泥潭似的一步一步走得极慢,嘴里甚至还低声提点着。

“父皇,儿臣并不知道他竟敢如此胆大妄为!此等谋叛谋逆的贼党,便应该全数处死以儆效尤,否则便是姑息养奸,何来宽宥之理?非但如此,儿臣恳请在将那三百余人明正典刑时,将贼舒氏嫡系数人当众凌迟处死,其余人等枭示众,另有率先附逆的辽东军民近六百人,一体斩,将此次俘获其余从逆人等,全数阖家流放琼州岭南一带,以警示天下敢有不臣之心的人!”

“起。”

等到陈善昭在顾淑妃的长宁宫盘桓良久,出了宫回到赵王府时,已经是这一日傍晚的事了。得知单妈妈去看过章晗,把那些不值几个钱的空白折扇,解暑的凉茶,以及两大筐西瓜都送到了,他便笑着点了点头,随即便问道:“她可有什么回礼么?”

西边偏院中,当赵破军从一个四下里嚷嚷的小厮口中得知这么一个突然的消息时,却是完全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许久脸上才露出了落寞的表情。

“滚出去!”

顾钰的悲泣在顾家上下因为两个好消息而欢天喜地的气氛中,显得微不足道,就连王夫人在安抚过女儿之后,也是笑吟吟地亲自去东府向胡夫人道贺,随即又精心置办了酒菜,午饭时在宁安阁陪着太夫人小小庆祝了一番。午饭后太夫人正要按惯例歇午觉,一众人打算告退的时候,楚妈妈却是快步进了屋子。

一字一句说完了这句话后,赵破军随手从背后丢了一捆绳子过去,吩咐陈熊将樱草和吓得直哆嗦的陈石氏一块绑得结结实实,又让其堵住了她们的嘴,随即倒转手中的腰刀,直接把陈熊敲晕了过去。这时候,他才轻轻拍了拍巴掌。

“他莫非在大庭广众之下冲着你这小辈撒泼怒?”太夫人冷冷打断了顾铭的话,面上满是气恼,“他要是有这能耐,让他自己去谋这个缺!”

说到这里,陈榕想到那时候混乱的情景,一时又有些失神。那匹马犹如疯了一般径直朝他们这边冲了过来,结果安国公府的那两位小姐,还有景家小姐惊呼一声就往自己和陈善昭这边靠。可他从小在习武上头就根本没下过功夫,那时候完全惊呆了。要不是陈善昭把就要靠到怀里的姑娘顺手推开,然后一把扑着他往旁边一滚,他简直不知道是个什么结局。

“多谢太夫人!”

“是男子穿的,不过是做给我弟弟章昶的。他年纪小长得快,每年衣裳都要新做。娘年纪大了,眼睛也不好,鞋袜我都做好了,这一套也差不多完了,等再凑齐两套,也就是一季的衣裳,再给娘做一条裙子,回头让人送去给赵王世子,他送东西去保定府的时候,就能一块捎带过去。”

恐怕皇帝会说出换钱的事情来,也是知道陈善昭之前买画一掷千金的举动,这才弥补一下这个孙子,却不想陈善昭转手之间竟先送了一副画给顾淑妃贺寿。如此说来,是她之前疑心太过?

见外头绿萍和白芷连忙答她的话,太夫人也不禁笑了起来:“这两个孩子,好得如同亲姊妹似的……不,是比亲姊妹更要好。瑜儿她娘也不知道是什么眼光,这才能收了这样一个干女儿,瑜儿也不知道哪来的福气,竟有这样的干妹妹……她要是咱们顾家的孩子,那该有多好,省咱们老大的心了。”

这样的盛赞章晟听得很想皱眉头打断,可来之前父亲吩咐过他不许乱开口,他只能索性没趣地垂下了眼睑。而章锋则是立时欠了欠身道:“她不过是一个姑娘家,太夫人太夸奖她了。就是好,那也是她多年跟在顾夫人身边,耳濡目染方才有今天。”

张琪见太夫人搂着嘉兴公主笑成一团,忍不住看了章晗一眼,心里生出了一丝后怕。直到和章晗一块回了东厢房,她才紧紧握住了章晗的手,有心想说两句安慰话,可却偏偏一个字都说不出来。章晗哪里不知道她在想些什么,笑着拉着人到榻上坐了。

外头的变故章晗虽没有亲眼看见,可只听那些声音动静就能约摸猜得出来,等听到外头赵破军叫了一声东安郡王,她一下子就想起了那个起怒来气势汹汹,可平时只像是腼腆少年的皇孙来。因而,当她听到外头这唤声,连忙打起一些车帘,随即欠身答道:“是,多谢郡王解围。”

见章晗微微一点头转身就走,樱草松了一口大气,连忙把凝香叫了进来。尽管这不是什么好差事,可两人见识了章晗雷厉风行兼且神通广大的手段,哪里敢有所违逆。商量过后,凝香就去找了宋妈妈的换洗衣裳来,随即两人屏住呼吸把宋妈妈架到了马桶那儿,却不敢松开绑着她手脚的绳子和嘴上的那一团破布,待其方便完了,又扒了她下身的裤子和亵裤,草草擦洗过后换上了干净的,随即凝香就把这一团脏衣一把卷起拿了出去。

对于宋妈妈这个自己从前挑选给顾夫人陪嫁的丫头,太夫人最初自然高看一眼。然而,从宋妈妈入府之后就常常去两府会亲朋旧友,隆福寺那一趟之前偏巧“病了”没有跟着,这一次又闹着要搬去张家祖宅,乃至于正经小姐都胁制不住,她自然而然就对这么个倚老卖老的仆妇深恶痛绝。而此时王夫人又火上浇油地说宋妈妈带走了不少细软,她一时怒不可遏,知道此时不是火的时候,深深吸了一口气的她转动着手里的佛珠,好一会儿才镇定了下来。

张琪一下子就跪在太夫人脚边,一时已是泣不成声。而章晗则是缓缓跪了下来,磕了个头后一字一句地说道:“请老祖宗开恩,容我和姐姐搬到张家祖宅去住!”

别说只是六安侯的幼弟过生日,又不是整寿,就算是六安侯太夫人做寿,等闲也不会惊动这样两位天潢贵胄。因而一众人等出门迎候时,全都纳闷得很。当淄王含笑见过太夫人的时候,众人方才想起太夫人乃是淄王的外祖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