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陈善睿又叫了一声,继而更是在厢壁上拍打了几下,陈善昭方才深深吸了一口气道:“没事。四弟你不用惦记着,还有……”他的面上露出了难以名状的痛楚和黯然,旋即才低低地说道。“总而言之,多谢你把四弟妹留下来,这份情我一辈子都会记着!”

“定远侯那家兵器铺是过了明路的,每年用的精铁都数量有限,打造的东西就更有限了,再加上价钱贵得能砸死人,能卖出去的就三五件。就算里头都是精品,存货才那么寥寥几件,连武装王府之中亲卫都不够,这种事有什么好报的?”随着这话,太子妃却是从外头进来,见太子眉头一皱仿佛要火,她便笑吟吟地说道,“殿下,天大的好消息。”

尽管章晗那一日去送淄王和淄王妃的时候见了王夫人和嘉兴公主,但那些后路她并未贸贸然对别人说,而是暂且先放在心里。此时此刻见王凌片刻震惊之后,便点头露出了然的表情,她知道对方竟是早就预备好了,一时不禁笑了起来。

听到这突兀的一句提醒,皇帝顿时哑然失笑,可终究还是放下了手中的茶盏。知道四人虽则是没有一个开口问自己的病情,但心里必然都在猜测,他便淡淡地说道:“朕自从去岁除夕犯过病之后,这一年身上始终不曾大好。当年马背上得的江山,少不得也落下些旧疾,早年无事,如今却给了朕些厉害瞧瞧……你们不用说什么宽慰朕的话。朕的身体朕自己知道。昨天晚上把你们全都留在宫中,也是因为朕一时有些不好,李忠因而奉前旨行事。毕竟,京城乃是一国之都,朕怎么小心些也不为过。”

“如今已经是十月初了,天气渐冷。北边更是极可能就要下雪了,这种时候上路启程,侯爷又要捱一番苦楚。”

章晗一愣之后立时明白了过来,又是好笑陈善睿和王凌这小夫妻的小别扭,又是嗔怒陈善昭的厚脸皮和大胆。可如今都已经连孩子都有了,她磨了磨牙便似笑非笑地说道:“参详就参详,回头世子爷别早早偃旗息鼓就行了!”

赵四家的深深吸了一口气,这才连珠炮似的说道:“芳草姑娘,宫里的李公公亲自来了,说是皇上命他来颁赏的!”

不论父亲当年究竟是不是做错了,做错了什么,但舒家人付出的已经够多了。他们不过是求一块安身立命的地方!而今天他做的事,正是为了他以及舒氏剩下的最后那些人没法抵抗的最后一重诱惑!

这除非是星星念念想着的,否则谁会在睡之中依旧念叨出来?

“妹妹,妹妹?”章晟连叫了两声,见章晗只是神情恍惚一点反应都没有,他想了想忍不住提高了声音叫道,“世子妃!”

“嗯!”

章晗听到皇上醒转四个字,心头顿时咯噔一下。然而,等到陈善昭答应,那御医拱了拱手转身出了屋子,她才一把抓住陈善昭的手说道:“皇上怎么了?”

章晗只觉得又好气又好笑,但心里也知道这是最好的遮掩,当即就瞥了单妈妈一眼。而单妈妈仿佛察觉到了她的目光,先是微微颔,随即就笑着说道:“世子爷放心,早先厨房让人来问。我就是这么打的,现如今人人都知道世子爷和世子妃回了房之后仍在生气呢!”

“怎么会不知道?”嘉兴公主无奈地摇了摇头,恨铁不成钢似的说道,“我母妃教训过我那傻弟弟,老祖宗和娘也都把抒儿妹妹叫了回去教导,可两个人竟是拧到了现在。不过是一个宫女,长得柔弱娇怯,又不是什么了不得的美色,居然不知道为什么眼巴巴特意从东宫要了回来,行止起居都让人在旁边伺候。要不是我那弟弟内向归内向,却是个执拗人,母妃恨不得把那宫女叫到眼前立时打死或是送出京城算数!”

“她倒是知道一张一弛。”

然而,他这话才刚刚出口,外头突然传来了一阵骚动。因为前头打着仪仗的关系,这浩浩荡荡的一支车队立时引来了围观大刑杀人的百姓的注意。旋即赵王世子一行经过的消息便四下里传遍了,死囚当中的不少人也都闻声伸长了脖子往官道那边看了过去。

第一百五十七章谒东宫,察端倪

尽管庶民成婚之日也能借用九品服色的凤冠霞帔,然而,和民间常用的小珠庆云冠相比,世子妃的七翟冠显得富丽堂皇得多。此时此刻当章晗坐在妆台前,看着沈姑姑和秋韵芳草碧茵共同将那顶珠玉辉耀的凤冠戴在自己的头上时,尽管她此前已经在沈姑姑教习下演练过两次,脖子仍然是不免为之一僵,沉甸甸的分量压得她脖子很是难受。

这不是要命吗?倘若真的是如此心疼赵王世子,之前怎么会任由人在这种已经极其寒冷的天气里跪在乾清宫前头却不理会,之后还拿那样坚硬的东西砸人脑袋,他来的时候赫然看到赵王世子血流满面的惊怖一幕,如今却还来如此一幅祖孙慈孝的戏码?

奏捷也好,献俘也好,都是赵王奏捷之后,礼部就开始大张旗鼓操办的—尽管主持礼部的素来是最恪守礼法尊卑的清流君子,但不到数月礼部尚书侍郎就已经连着换了两批人,倘若还看不清楚皇帝的心意,那这官也就不用当了。于是,赵王一行人才到江驿,一应准备就已经全都就绪。

谁知道,陈善昭这个呆子竟然这么呆,一言不合就这么走了,最要紧的话他都来不及说!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亏陈善昭读了这么多圣贤书,居然连这个也不知道,真是一厢情愿!恼火了一阵子,他的心气渐渐就平了。横竖那章晗出身寒微,性子狡黠又通医理,而赵王嫡四子宛平郡王陈善睿却娶了贵妻,日后在兄弟妯娌之间必然会有的是嫌隙,就算不能让陈善昭对未婚妻生出疑忌,却也对他有利!

“突然是突然,也却没什么突兀。”顾钰说话间便抬起了头,好些天黯然无神的眼睛里,流露出了几分湛然神采来,“晗妹妹虽出身寒微,但性情刚烈果决,再加上时运好,自然应该青云直上。我看似什么都比她强,但要和她学的东西,还多得很!”

张昌邕突然反身快步走到了自己平日在书房日常小憩的那张竹榻边上,伸手要去打开那个樟木箱,可随即注意到上头那把被撬开的锁。尽管他心里已经有些预感,可此时仍是陡然色变,一把掀开了箱盖,入目的景象顿时让他呆若木鸡。仿佛是遭了劫掠一般,里头一样东西也没有,不论章晗的那些衣物荷包也罢,他自己的一些文章笔墨也罢,干干净净一样不留!

“你自己应该知道的!”王夫人见顾钰要说话,手下稍稍加了点力道这才一字一句地说,“韩王排行十八,淄王则是十七,如果要传旨,淄王怎么会在韩王之后?换言之,倘若你真的能成为淄王妃,聘你为王妃的旨意应该比你大姐姐先来!况且你别忘了,你大姐姐和你是姊妹,长幼有序就算你真有王妃之份,恐怕也是韩王后头的那两位亲王了。”

陈石氏才痛心疾地埋怨了两句,陈熊就阴沉着脸道:“不做能怎样,咱们是张家的家奴,难道还能违逆老爷?”

心头乱糟糟的顾铭直到入宫当值,仍有些心不在焉。他年纪轻轻,却是多年的老勋卫了,而且侯府嫡子的身份,父亲战功赫赫,此前能够从恶名昭彰的滕青手中全身而退,再加上有个身为驸马深受皇帝信赖的大哥,如今在宫里更是到哪儿都有人趋奉。然而,他对此却并不热络,等到夜晚婉拒了几个同僚的邀约回到勋卫处,他却并没有回自己那一间直房,而是径直去了另一间屋子,呆了好一阵子才出来。

然而此刻留在这儿的除了自己人,只有隆平侯母女,再加上刚刚自己出言敲打过了她们,又出过安国公府那档子事,想来她们也该聪明一些,因而太夫人微一沉吟便出口说道:“都不是外人,就在这儿见吧,且起身去门口迎一迎。”

太夫人自然不是一味念旧的人,章晗如此说也就罢了,就连楚妈妈也认为过犹不及,她不免生出了深深的疑窦。从六安侯下狱论死起,至今也不过数月,这些丫头在狱中也应该关过一阵子再加上卖到了新主人手里能有三四个月就了不得了。想到这里她就开口说道:“把那晚秋叫进来,我有话问她。”

“他倒是会打蛇随棍上!”

才赐了座和众人说了一会儿话,外头夏雨便笑吟吟地进来禀报道:“娘娘,淄王殿下来了,还带了赵王世子来。”

把顾家嫡子配给章晗。这是好意,但也是迫不得已的一招。那个福生金银铺的金掌柜至今下落不明,万一真落在赵王府手中,章晗便是至关紧要的,否则异日顾家就成了赵王随意拿捏的对象。然而,只要如今尚在狱中未曾审结的王阶定罪处斩,纵使赵王府他日再把那金掌柜推出来翻出此事,可那时候死无对证,皇帝就不会轻信。

顾泉对章家父子的性情也有些了解,此时只当没听到章晟这话。恭敬地将两人引了进去。此番进京,父子俩见过东安郡王陈善嘉,见过赵王世子陈善昭,此前还随陈善嘉去谒见过赵王,一辈子见过的贵人还没有这一两个月多。因而来到这重楼叠院的侯府。两人并没有多少畏怯,即便一路上不少人悄悄往他们身上张望,父子俩也都是脊背挺得笔直。

章晗正要推辞,一旁的嘉兴公主却笑道:“三嫂可不能偏心有好东西就漏了我!”

“有刺客,快来人哪,有刺客!”

见芳草无遮无拦径直这么问了一句,章晗有心板着脸训她两句,可想想这都是没影的事,她忍不住叹息了一声:“世上不如意者十之八九,如果想怎样就怎样就好了。如今少想一些,他日也就能少些失望……”

嘉兴公主此前已经怒容满面,一听到章晗的这番话,她一时怒意尽去,取而代之的是又惊又喜,忍不住上前蹲下身子揽着章晗笑道:“我险些还以为你们两个竟那么狠心呢,好,我果然没看错你!你们两个尽管放心,雷声大雨点小,这事情转瞬间就能过去的!”

姊妹两个匆匆往回走,还不到后花园的月亮门,芳草和凝香就一块迎了上来。芳草一见两人就忙不迭地说道:“大小姐,晗姑娘,咱们刚刚遇见威宁侯气急败坏地捂着脸从后花园出来,这是……”

因太夫人带走了赖妈妈留下了楚妈妈,又有宋妈妈和几个丫头跟着,自然不担心会闹出私相授受的事。而张琪想到行事招摇的威宁侯顾振,再看王威温文尔雅,对人顿时生出了几分好感,裣衽施礼后便答应了。章晗落在张琪身后,见张琪神情哪还有不明白的。然而,此前赵破军转达之事太过匪夷所思,她难道还能这会儿提醒张琪六安侯府兴许会有不测之祸?

他的嫡母是国公之女,因为世子妃出身寻常,在他这个庶子的婚事上头暗地里使了无数绊子,至今未曾定下人选,绝对不会让他娶回一个有分量的千金回来。今天到这儿闹一闹,此女的名声自然而然就坏了。听说武宁侯如今已经有些招了皇祖父疑忌,若是如此,他让这个曾经让父王吃过亏的家伙吃个哑巴亏,父王就算责斥,心里自然会解气。而就算皇祖父并未疑忌武宁侯,只要他能一见面就以凌厉之势把人吓服帖,一个外姓女无所谓辈分,他到时候求娶就完了。到那时候,都成了姻亲,武宁侯府还能怎样?

“不用怕,你们大嫂子是最和气的。”

太夫人见绿萍微微点头,显见王夫人并无虚言,她不禁叹了一口气:“都是瑜儿她娘慧眼识珠,她不过是沾她母亲的光罢了……对了,明日你不是带孩子们进宫去见娘娘吗,把她们姊妹已经到了的这事儿回一声吧。”

“妹妹,琪妹妹……你醒一醒看看我,我是晗姐姐,我是你晗姐姐,我来看你了……”

张瑜嫌恶地撇了撇嘴,又不屑地回头看了一眼张琪,见庶妹慌忙低头不敢和自己对视,她便嘴角一挑,扶着一个大丫头的手头也不回地扬长而去。望着她远去的背影,章晗咬了咬嘴唇,心里却没有多少不满,更多的却是如释重负。

看来,太子妃近来想要大权独揽。可宫务上头未必那么顺利!也难怪,想当初皇帝令礼部为还是魏王的太子选正妃时,可不是按照未来皇后的标准选的!

嘉兴公主面上稍稍露出了犹豫的神色,但须臾便点点头道:“既然太子九哥都这么说了,那我就去一趟吧,只成与不成却不敢担保。另有就是,我家里珍哥还在等着,驸马三天两头要忙着跑武宁侯府,可不能耽搁太久。”

太子哪里不知道嘉兴公主是在讨价还价,然而,如今赵王动向已经远离了他的计划,而且秦赵二藩之间是否会打起来仍然是没准的事,他的实力还没到真正掌控整个京师,少不得对嘉兴公主多容忍几分。毕竟,武宁侯顾长风在辽东尚有数万大军,关键时刻可以牵制赵王!

想到这里,他便含笑说道:“那是自然,你差遣个人回公主府报个信就是。只不过,如今禁卫之中要汰换人,我那十二妹夫闲着也是闲着,我打算让他领个职司,十二妹觉得如何?”

见太子肯让自己派人回去,无非是暂时还没有禁了自己在宫中的打算,嘉兴公主顿时放下了心底一块大石,对于这交换条件,她想了想便决定还是让太子暂时安安心,当即点点头道:“也好,那我就代我家驸马谢过太子九哥了。“

事情已定,嘉兴公主遂命两个家将护送了当年陪嫁的一个妈妈回去。等到又回转了东华门,见这儿早已经备好了肩舆,却不见太子妃,想也知道那位九嫂是心中有气,不愿和自己虚与委蛇,她自是更加畅快,坐上肩舆后便笑着说道:“九哥可要同去?”

“还是算了,三位娘娘对我有些心结,等回头我再去拜见。”

太子既然这么说,嘉兴公主当然不会勉强。她先去过东一长街最北边的咸阳宫,却没有对惠妃言说密诏之事,出了咸阳宫就到东一长街最南边的长宁宫停下了,又让跟来的太监去叩门。起头里面只说淑妃娘娘病了不见外客,当报了嘉兴公主之名后,里头的人方才立时前去通报,不消一会儿,长宁门便打开了一条缝,那探出来一个脑袋的夏雨看清是嘉兴公主,立时闪了出来,又是欢喜又是担忧地说道:“十二公主,怎么是您来了?”

“我进宫来探望母妃,听说淑妃娘娘也病了,所以看过母妃后就来这里瞧瞧。”

见嘉兴公主眨了眨眼睛,夏雨立时醒悟到这儿不是说话的地方。慌忙将人往里头让。等到进了后院正殿,她径直把嘉兴公主领到了西暖阁顾淑妃榻前,见顾淑妃摆了摆手,她自然立时蹑手蹑脚退了出去。又亲自守在了外头。

“十二娘,这种时候你入宫来干什么!”没了外人,顾淑妃立时露出了又气又急的表情。抓着嘉兴公主的手把人按在床头坐了,自己立时坐直了身体,哪里有一丝一毫病了的样子?见嘉兴公主没说话,她便又叹了一口气说道,“你以为你太婆婆和婆婆为什么都告病不进宫,还不是怕被人扣在宫里!更何况你家里还有镇儿,还有珍哥……”

“淑妃娘娘。您的意思我都知道,若非不得已,我也不会入宫来。”嘉兴公主握着顾淑妃的手,就这么如同从前一般,踢掉了鞋子径直坐在了淑妃床上。两人紧挨着如同母女似的,这才用近乎耳语的声音对顾淑妃说道,“一来,我大略知道赵王世子妃她们的下落;二来,我之前见过了李忠。”

顾淑妃顿时露出了惊喜交加的表情:“你说的是真的?”

“娘娘先别忙着高兴。”嘉兴公主苦笑一声,声音却是变得更加低沉了,“李忠说是被跟了自己几十年的心腹部属出卖,在外头躲了好些天,不得已毁容哑嗓。这才费尽千辛万苦见到了我。他对我说,父皇留下了密诏在此前赐给赵王世子妃和宛平郡王妃的斗方字中,随即便自尽了。于是,我就让人捎了一封信给她们俩可能的落脚点,只希望她们真的在那儿……”

“等等,你等等!”顾淑妃只觉得脑袋中一片空白。打断了嘉兴公主的话后,又沉吟了好一会儿,这才再次问道,“第一,李忠所言皇上留下的密诏,是什么密诏?第二,听你的意思,是只有赵王世子妃和宛平郡王妃在京城,世子和宛平郡王都不在?”

“密诏之事李忠没有明言,应该他也不知道。至于晗儿,她的性子别人不知道,娘娘还不知道?她最是刚毅果决的人,就在世子爷奉了太子令旨和周王世子淮王世子进宫去探望父皇之前,她曾经问我要过可让人昏睡数日的药,我给了。多半是那呆子打算送了妻儿和弟弟弟妹出城,自己在家顶着,结果反而被她给算计了。娘娘想一想,前些天晗儿在外头四处拜访,她那四弟妹在府里坐镇,但有谁亲眼看到过那呆子和陈善睿?虽说还没有准信,但我可以担保,那兄弟俩早就出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