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昌邕志得意满地回到官廨,却并不回寝室,径直来到了书房。现里头黑灯瞎火,他登时眉头大皱,连叫了几声万福却不见有人答应,他一时更加恼怒了起来。总算半晌之后,有个小厮慌慌张张跑了过来。

“大小姐,晗姑娘!”芳草三步并两步冲进了屋子,丝毫不理会自己的鬓被门帘带得散乱不堪,甚至来不及喘一口气就急急忙忙地说道,“宫中传旨说,聘东府大小姐……聘东府大小姐为韩王妃,择吉日行下定之礼!”

直到已经离开武宁侯府所在的威武街足足一个街口,她方才停住了脚步,这时候却现自己的胸口已经是堵得又涩又慌,说不出的难受。然而,她却根本顾不得这些,往后张望了好一会儿,便拐进了一条小巷。尽管对京城路途并不熟悉的她根本不知道这条小巷通到哪儿,但为了防止万一会出现的追兵,她仍然是高一脚低一脚在阴暗的小巷中快步走着,直到隐隐约约看到了那一头的光亮。她按着胸口的手才微微一松。

这一晚上,武宁侯府中辗转难眠的并不止一个人。至少,顾铭便是鸡鸣时分都没到便起身,在演武场中十八般兵器都操练了一遍。尽管他主习大枪,但身为勋贵子弟,这刀剑都用得颇为娴熟,最后出了通身大汗的他赤着上身亲自来到水井旁提上了一桶水当头浇下的时候,整个人这才长长舒了一口气,心里的郁结终于散开了不少。

陈善聪那个心狠手辣的胖子?他还会救人?

“老祖宗,看着都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我不要!”

死丫头,别以为你就这么容易逃脱了我的手掌心!

庶子不用亲自教,隔三差五见一次教导两句就完了,可庶女却往往日日时时要站在自己面前,听她们恭恭敬敬叫自己母亲,或是对自己撒个娇卖个痴,而异日她们嫁了人出府,一样要陪送嫁妆,若在夫家有任何不好,更多要归结在自己身上。不像庶子,成器了是主母宽容大度,不成器是他们自己不学好。所以,既然同样是人丁兴旺,她倒宁可庶子多些,有出息的多些,日后亲生儿子出息的时候,也能有个臂助。至于爵位,有众多兄弟竞争,嫡子们才会更知道危机和上进,否则成了败家子,再大的家业也是枉然。

“来都来了,还往后退什么?有什么事,过来说吧。”

听到儿子年纪轻轻竟是这样豁达,素来坚韧的赵王妃只觉得心头如刀割一般,良久,她才突然伸手过去,一把将儿子揽入了怀中,却是一个字都没说。

“你三哥看上去俸禄不少,庄田收入也可观,但毕竟一直征战在前,朝廷虽有赏功和抚恤,可有时候对于那些将士家里来说却是杯水车薪,难免要贴补出去不少。”赵王妃毫不讳言地说了一句,这才看着章晗温和地问道,“章姑娘可是和秦王府的谁有些过节?”

“别哭了,我只是回乡,又不是上法场,你是不是成心想咒我死!”

章晗笑着拍了拍张琪的肩膀,随即快步出了门去。等到了外间,她脸上的轻松之色就无影无踪。出了屋子,她就让碧茵在这儿伺候,随即就对芳草吩咐道:“你跟我去见见顾管事。”

章晗用严厉的眼神瞪着芳草,见其不敢问什么告退下去,想是去回复人了,她方才长长舒了一口气,脸上竟是露出了一丝笑容。见她这幅模样,张琪只觉得又纳闷又惶恐,终于忍不住问道:“你这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

不等顾振骂骂咧咧有什么动作,章晗信手一探背后,手中竟是多出了一把雪亮的剪刀。见顾振一下子愣在了那儿,她便冷冷地说道:“三少爷若是再上前,伤着哪儿就怪不得我了!”

一旁的顾钰和张琪章晗见太夫人在责备过后,又规劝了吕氏几句,随即反客为主吩咐人来打水服侍崔氏洗脸,顾钰和张琪都有些微微愣,章晗想到的却是另外一条。

楚妈妈呵斥了底下仆妇丫头,随即就上了前去寸步不离跟着。她刚刚一直毕恭毕敬,陈善聪也不好拿出之前那种跋扈的做派来,当即只是在精舍之中东兜兜西转转,然而兜了大半圈,他终究是来到了此前做法事的那间佛堂外头。

张琪还有些懵懂,章晗就回头若有所思地道:“是嘉兴公主?”

“你说的是,是我杯弓蛇影了……”太夫人深深舒了一口气,这才再次躺了下来,脸上却露出了几分掩不住的忧惧,“这几年间倒台的一个接一个,实在是让人想想就觉得心悸……就算是昔日韩国公府的公子,如今也已经什么都不是了,放在人前也未必认得出来。偏生那个孽障,居然在这种时候还不知道收敛,老大真是一世英名都毁在了他身上!”

她要去的是京城中最显赫的豪门之一——一门两侯的顾家。若是容貌太好的,无论被人看上也好,还是自己见到那样的富贵气象把持不住也好,总是麻烦。就如同她自己,现如今就恨不得自己当初生得寻常一些,或许从前顾夫人就绝不会选一个容貌平平的女子给女儿陪媵,便不会有如今的困境。

“是,干娘让我好好照顾姊姊,别让她受任何委屈。”

“那当然,要是皇爷爷这会儿就在面前,我恨不得磕十个八个头拜谢!哎,要找个合适的媳妇儿容易么?”陈善昭笑吟吟地往后又靠了靠,直到太师椅被自己折腾得两只前脚离地,后背完全靠在了靠墙的书架上,他才大手一挥道,“妈妈去传令吧,赏赐阖府上下,让上下都知道他们的世子爷要成婚了,顺便也告诉外人,我对这门婚事很满意,说不出的满意!”

西边偏院中,当赵破军从一个四下里嚷嚷的小厮口中得知这么一个突然的消息时,却是完全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许久脸上才露出了落寞的表情。

章老爹才从五品,皇帝竟然会为赵王世子陈善昭选这么一位世子妃,而陈善昭还很高兴?如此说来,他此前心里若有若无的猜测只怕是没有错,章晗和陈善昭之间,真的存在某种默契……或者说情愫。

第一百二十八章趁你病,要你命

端午节这一天,张昌邕在家里躺了整整一天,太医院的御医来把了脉之后开药,话说得凶险之极,一时间上上下下都吓了一跳。闻讯赶来探望的几个官员虽不曾被挡在门外,可当他们亲自被领到屋子里,揭开帐子看到脸色又青又白昏睡不醒的张昌邕,景宽还亲自伸手探过人的额头,再看了看御医开出的方子,他就知道这一次是真的指望不上张昌邕了。

然而,过了皇帝万寿节这一天,前两日还病得七死八活,仿佛下一刻就会断了一口气的张昌邕,午后的精神却好了许多。得知这两日自己昏睡那些时间生的事,他长长舒了一口气,可一听说太夫人只是下帖子去太医院请了御医,却没有让张琪来探望他这个爹爹,还捎带来了那样的话,他顿时为之气结。

果然顾家人就是那德行,目中无人,狂妄自大,早晚有的是你们的苦头吃!

转而一想到自己错过了这次最好的机会,他仍是不免有些捶胸顿足。思来想去,他便吩咐去叫了管家来,就在床上吩咐其去打听外头的消息,越全越好,等人连声答应后离去,他这才又躺了下来,暗想这次装病虽给了那御医不少银钱,让其开了一副药让自己昏睡了两日,也不知道其会不会禀告给顾家。可就算是禀报了,太夫人若真的扣着自己的那份奏折,应该也不会在这事上再为难他,不管如何。他总是顾家的女婿……

想着想着,张昌邕不知不觉又生出了几分困意,合上眼睛打起了瞌睡。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突然只听到耳边传来了老爷老爷的急切呼唤,睁开眼睛一看,他才现是一个小厮,而在其身后。赫然站着面露微笑的顾泉。一见着这一位,张昌邕不由自主地支撑着坐起身来。

“这点小病,还劳动顾管事又来探望。”

“小的奉命前来。一是来探望二姑老爷,二是来给二姑老爷报喜。”

见顾泉恭敬地行了礼,张昌邕想起平日这家伙行礼时亦流露出的轻视之色。一时间又惊又喜,连忙精神大振地问道:“喜从何来?莫非是昨日皇上万寿,拔擢官员……”

“不,是刚刚府里来了宫中的天使。乾清宫管事牌子李公公亲自前来传旨,聘章姑娘为赵王世子妃。”顾泉话音刚落,见张昌邕震惊得无以复加,他想起自己最初得知消息时,惊诧之后却觉得理所当然,少不得又添了一句,“太夫人吩咐让东府收拾出一座整齐的院子来。待宫中教习礼仪的姑姑来了,便让章姑娘挪过去,如今仍是章姑娘和表小姐同住。”

“这……这是不是弄错了?”张昌邕终于从刚刚的震撼中回过了神,强笑着张了张嘴,有些艰难地说道。“她父兄不过是此前才因功得了封赏,听说她父亲不过是个从五品的副千户,怎么会突然下旨聘她为世子妃?”

“二姑老爷是病糊涂了吧?乾清宫管事牌子李公公亲自传旨,这种事情若是有假,那世上恐怕就全都是欺君罔上之辈了!”

顾泉被张昌邕这话说得眉头紧皱,虽知道自己这话未免有些不敬。但张昌邕这样的人实在让人敬重不起来。因而,他也懒得在这里多呆,又代太夫人问候了几句,立时匆匆告退。而他这一走,张昌邕脸上惨白一片,最终突然狠似的将床头边上的那个梅花高几推倒在地。

“见鬼,可恶,怎么会让她攀上这样的高枝,这不可能!”

然而,泄似的愤怒之后,张昌邕所感到的便是深深的恐慌。他很清楚,自己当初想对章晗做些什么,他也同样清楚,章晗对自己会有怎样的痛恨。倘若章家依旧是那样的寒微之家,哪怕章晗如今托庇于顾家门下,他依旧有一天能把人掌握在自己的手心里任意揉捏。然而,章晗的母弟却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脱逃无影无踪,章晗的父兄高升进了赵王中护卫,而到了现在,章晗竟然就要成为世子妃了,竟然要凌驾于他之上!

“你休想得逞,我不会让你如意的!”

神经质似的说了这么两句之后,张昌邕想起那个藤箱之中被完全掏空了的东西,一怒之下只觉得喉头一阵咸甜翻涌,好半晌才勉强把这种感觉压下。现如今,他手中唯一捏着的,便是当年嫡女和庶女的偷天换海之计。从前他是顾虑这事若让顾家知道,他难免处境堪忧,但如今让章晗上位,他兴许就更加难保了。

那丫头是聪明,但就是心软,他可以用这一点挟制她,挟制她辞了这道旨意!否则,他可以对顾家说当初是因为怕太夫人受刺激,这才出此下策,但章晗姊妹却绝无好下场,太夫人那老婆子最是护犊子,别看如今看着慈善,其实手段狠辣得很!

正当张昌邕想入非非的时候,外间管家却是匆匆忙忙进了屋子,面上的表情一片死灰,竟是又惊又惧。不等张昌邕问,他便屈膝在床前的踏板上跪了下来,随即小声说道:“老爷,不好了!工部侍郎蔡大人被拿了下狱,连蔡家都给查封了!大理寺少卿景大人和詹事府少詹事吴大人全都被革职除名,诏永不叙用!”

倘若说起头顾泉带来的那个消息如同当头一棒,就已经给了张昌邕重重一击,那么,此时此刻的这两个消息就好比是晴天霹雳,震得张昌邕几乎麻木了。他下意识地一把捞住了管家的衣领,一字一句恶狠狠地问道:“胡说!你敢虚言诓骗我?”

“老爷,小的绝无一字一句的虚言!”管家顿时急了,举起手来赌咒誓似的说道,“小的是亲自去了那三家门口。蔡大人下狱小的是亲眼瞧见的,那门上查封的封条但凡是人都能看得见!至于景大人和王大人,那门口的仓皇样子做不得假,小的又亲自向街坊邻居打探过,继而还使了钱问过他们家里的下人。”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蔡侍郎分明圣眷正好,就要转去吏部任侍郎了,怎么会突然一跤跌得这么惨?景宽和吴秋也是。竟然在万寿节这一天被革职除名,这太突然了!难道是……难道是他被人偷去的那奏折惹了圣怒?很有可能,十有是那奏折落在了太夫人手中。因而递上去惹来了圣怒,这才雷霆处置!谢天谢地,太夫人虽让人偷了那东西。可还放了他一马,也多亏他脑子清楚装了病,否则兴许凄凄惨惨戚戚的人里头,就会多他一个!

“关门,关门!除了顾家人,若再有别人来探望,就说我的病重得很,不见客!”张昌邕几乎是一把将被子拉着紧紧盖在了自己的身上,随即色厉内荏地吩咐道,“这些天你们全都记住了。除非采买不得出门,也不要再随便打探了!这一次照应好了,等老爷我病好了,一概重重有赏!”

即便知道张昌邕躲过了这一劫,今后也未必好过。但一家人都捏在张昌邕手里,又摸不准顾家的态度,管家自然不敢生出什么贰心来,连声答应后便退了下去。这一次,张昌邕却是整个人瘫软了下来,较之前见过顾泉后的浑身冷更严重。即便是这初夏时节紧紧捂着袷纱被。他依旧觉得自己浑身冷,甚至双脚都有些僵了。

那三个人倒了,很可能就会有人盯上他,这时节,他不能没有顾家这岳家之助,只有抓牢这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老爷,晚秋姑娘奉大小姐之命来看您了!”

借着病在家里昏昏沉沉又躲了数日,这一日早起之后躺在床上了许久的呆,张昌邕听到外头这嚷嚷,萎靡的精神才为之一振。可听到晚秋这个名字,他立时想起如今革职除名的景宽,还有被自己直接撵回了景家的百灵,心里不禁打定主意,回头病稍好一些就去顾家,一定要让顾家把晚秋或撵或卖,解决了这个祸害。因而,当晚秋进屋子之后恭敬行礼问候的时候,他自然冷冷的没什么好声气,直到他突然听清楚了晚秋的那句话。

“晗姑娘差奴婢告诉老爷,您那奏折,她会好好收着的。”

“你……你说什么?”

晚秋见张昌邕震惊得连说话都结巴不利索了,只觉得心头说不出的痛快,当即又笑意盈盈地重复了一遍:“奴婢说,晗姑娘让奴婢告诉老爷,您那奏折,她会好好收着的!”

“你……果然是你……不,怎么可能是她!”

眼见张昌邕一时竟语无伦次了起来,晚秋便照着来时章晗的吩咐,一字一句地说道:“晗姑娘说,请您千万保重身体,别因为近日以来连续不断的坏消息给气坏了。人算不如天算,善恶到头终有报,还请您别老是用那些上不得台面的歪主意。顺便告诉您一声,景大人和吴大人原本是定了革职除名,永不叙用,但昨儿个又不知道怎么触怒了皇上,一个流琼州府,一个流哈密,一个天南一个地北。若是您日后安分一些,这奏折她自然会一直稳妥收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