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斯克老头也来了。他拖着脚步,咳嗽着,身穿一件黄色旧外套,外套的一个角从肩上滑下来,露出扮演达戈贝尔特王穿的饰金银箔片的上衣。他把王冠往钢琴上一搁,一声没吭,怏怏不悦地跺了一会脚,不过,样子还像是诚实人。他的双手有些颤抖,这是饮酒后的最初征兆。而他那长长的银须,却给那副酒鬼的红红的面孔上,增添了可尊敬的外貌。在寂静中,骤然下起暴雨,雨点打在朝向庭院的那扇方形大窗户的玻璃上,他做了一个厌烦的手势。

“两个厚脸皮家伙!”她嘟哝道,“如果他们再来,你要吓唬吓唬他们,就说去报告警察局。”

她用忧郁的目光望着墙壁,一直望到天花板。她的女儿爱丝泰勒,芳龄十八,已到青春期,身材颀长,毫不引人注目,她从圆凳上站起来,悄然走来把一块滚落的劈柴扶起来。可是萨比娜在修道院时的女友、比她小五岁的德·谢泽勒太太大声说道:

“明天,明天,”睡眼瞢瞢的娜娜重复道,“明天是该他来的日子吗?”

“买了,”另一个青年回答道,“不过,买票可不容易啊!哦!别担心,吕西不会来得太早的。”

女主人公娜娜是《小酒店》中青年锌工古波和洗衣妇绮尔维丝的女儿,名叫安娜·古波,乳名娜娜,生于一八五二年,十五岁时浪迹街头,沦为下等妓女。十八岁时,被一家下等剧院游艺剧院的老板博尔德纳夫看中,被他推上舞台,主演下流歌剧《金爱神》。可是她毫无艺术才能,嗓子像破锣,在舞台上连手脚都不知道怎么放,于是博尔德纳夫便让她裸体上场,以吸引上流社会的淫徒色鬼,从他回答编剧福什利的一段话就可看出他的动机:“难道一个女人要会演会唱才行?啊!我的小老弟,你也太迂拙了……娜娜有别的长处,这是真的!这个长处抵得上任何长处……你等着瞧吧,只要她一出场,全场观众就会垂涎三尺。”娜娜裸体上场演出,果然令观众心醉神迷,顿时轰动整个巴黎,第二天上流社会的色鬼便纷至沓来。她与这些绅士们厮混的同时,仍然不停地出去卖淫,老妇人拉特里贡经常来给她拉皮条。她开始与达盖内相好,这个在女人身上花掉三十万法郎的公子哥儿,在做股票交易中破了产,连买花送给娜娜的钱都没有。不久,她就把目光转向银行家斯泰内,她得到他的供养,住到他为她买下的一座郊外别墅“藏娇楼”里。她在那里同时接待贵族小少爷乔治·于贡与王室侍从缪法伯爵。斯泰内破产后,她又转向缪法伯爵,与此同时,她迷恋上了丑角演员丰唐,不久,与丰唐结婚,过上正常的家庭生活,并把缪法伯爵逐出家门。可是好景不长,丰唐是个阿巴贡式的人物,生活中分文不拿出来,还把开始放在一起的七千法郎收回,并且经常虐待、殴打娜娜,不久,丰唐又与意大利歌剧院的一个女演员相好,成了她的情郎,娜娜反被赶出家门,她不得不再次沦为娼妓。后来,通过别人的撮合,娜娜与缪法恢复了关系,她的一切花费均由缪法提供,俨然是个皇后,过着穷奢极侈的生活,但是她只在规定的时间内接待缪法,享有充分的自由,于是淫徒色鬼又云集门庭。她挥金如土,一掷千金,她接待的男人,一旦钱财耗尽,便被她拒之门外。一天,娜娜倏然失踪,出走的原因是与剧院经理博尔德纳夫生了口角。有人说她去了开罗。过了几个月,又有人说她迷住了当地总督,住在深宫里;也有人说她与一个黑人鬼混,搞得钱财殆尽;还有人说她到了俄国,成了王子的情妇。一天,她突然从国外回来,下火车后,径直去姑妈家里看望儿子,从儿子那里染上天花,不久病死在一家旅馆里。

大家吃得很简单,只吃了带壳煮的溏心蛋和排骨。于贡夫人是个家庭妇女,她抱怨肉店真不像话,送来的肉从来没有一块是合她意的,她只好一切都到奥尔良去买。另外,这次客人们吃得不满意,要怪他们自己,因为他们姗姗来迟,错过了时节。

“你们真没有常识,”她说道,“我从六月份起就一直盼望你们来,眼下已到了九月中旬……所以,你们瞧,没有什么景色可欣赏了。”

她用手指指了指外面已经开始黄的草地里的树木。天空阴沉沉的,远处笼罩在一片淡蓝色的雾气中,一派恬静、寂静景色,令人惆怅。

“啊!我还要等几个客人,”她继续说道,“客人来了我们就快乐起来……乔治邀请的客人先是福什利先生和达盖内先生,你们大概认识他们吧?……还有德·旺德夫尔先生,他在五年前就答应我要来的;今年他也许会下决心来吧。”

“好啊!”伯爵夫人笑着说,“那怕只邀请到旺德夫尔一个人也好!他非常忙。”

“菲利普呢?”缪法问道。

“菲利普请过假了,”老太太回答道,“等他回来时,你们也许不在丰岱特了。”

咖啡端来了。大家一下子又谈到巴黎,有人提到斯泰内的名字。听到这个名字,于贡夫人轻轻叫了一声。

“顺便问一下,”她说道,“斯泰内先生,是不是就是一天晚上我在你家里遇到的那个胖子,是个银行家?……这个人真不光彩!他在离这里一里远的地方,为一个女演员买了一座别墅,就在舒河后面,靠近居米埃尔那里!这个地方的人对他都很反感……我的朋友,你知道这件事吗?”

“我一点也不知道,”缪法回答道,“哦,斯泰内在附近买了一座别墅!”

乔治听到她母亲提起这件事时,正在低头喝咖啡;他抬起头来,瞧瞧伯爵,对他的回答感到很惊讶。他为什么这样公然撒谎?而伯爵呢,他也注意到了年轻人的动作,他以怀疑的目光瞧了他一下。于贡夫人继续说得更详细了:这座别墅取名“藏娇楼”,沿舒河而上,一直到居米埃尔,再过一座桥,就到了。这样走,整整多走二公里;不然,就要涉水过河,要冒落水的危险。

“那个女演员叫什么名字?”伯爵夫人问道。

“啊!对了,有人向我提到过她,”老太太喃喃说道,“今天早上园丁告诉我们的时候,乔治,你也在场……”

乔治装出记不清楚的样子。缪法一边用手指转动着一把汤匙,一边等待乔治回答。伯爵夫人对她丈夫说道:

“斯泰内先生是否就是那个与游艺剧院的女歌星娜娜相好的人?”

“娜娜,正是她,真讨厌!”于贡夫人气愤地说道,“有人在‘藏娇楼’里等她来呢。这些情况都是园丁告诉我的……你说是吗,乔治?园丁说她今天晚上就来。”

伯爵惊讶得身上轻轻打了一下哆嗦,乔治抢先说道:

“哦,妈妈,园丁不了解情况……刚才车夫说的情况正好相反,后天之前不会有任何人来‘藏娇楼’。”

乔治竭力做出神态自然的样子,一边用眼角观察伯爵对他的话的反应。伯爵这时又转动起小汤匙来,看样子他放心了。伯爵夫人目不转睛地凝望着远处花园的淡蓝色薄雾,似乎不再听他们谈话。随着脸上浮现的一丝微笑,她的思路跟着突然唤起的秘密想法转动;这时爱丝泰勒直挺挺地坐在椅子上,听了大家谈到娜娜的情况,她的白皙的处女脸上,没有丝毫反应。

“我的天,”于贡太太沉默了一会,恢复了她纯朴善良的脾气,悄悄说道,“我不该生气……每个人都要活下去嘛……这个女人,如果我们在路上遇到她,不同她打招呼就行了。”

大家散席时,她还埋怨萨比娜伯爵夫人今年不该让她等得那么久。但是伯爵夫人为自己辩护,她把来迟的责任推到她丈夫的身上;有两次连箱子都收拾好了,临走前他又变挂了,说有紧急事情要处理;后来,看来旅行计划完全告吹了,他却又突然决定来了。于是,老太太又说,乔治也一样,两次说要来,结果都没有来,后来她已不指望他来了,结果他却在前天晚上突然来到了丰岱特。大家走向花园,两个女人走在中间,两个男人走在左右两边,他们低着头,静静地听她们讲话。

“不过这也不要紧,”于贡太太说,她在她儿子的金色头上吻了吻,“小治治真乖,这次他肯来到这个偏僻的乡间,同妈妈在一起……这个好治治,他还没有忘记我。”

下午,她感到焦虑不安,乔治刚刚离席时,就说头脑沉,似乎慢慢地变成剧烈的偏头痛。快到四点钟时,他就想上楼睡觉,这是唯一的治疗方法;只要他一觉睡到第二天早上,就什么病也没有了。他母亲坚持要亲自送他上床睡觉。但她一出了房间,乔治就从床上跳下来,把门反锁上了,他借口说把自己反锁在房间里,免得别人来打扰他;然后,他亲热地叫道:“晚安,妈妈,明天见!”同时他答应一觉睡到大天亮。事实上,他下床后没有再躺下,脸上毫无病容,目光炯炯,他悄悄地穿上衣服,然后,坐到一张椅子上,一动不动,静静地等待着。晚饭钟声敲响时,他窥伺着向饭厅走去的缪法。十分钟后,他觉得肯定不会被人看见了,就敏捷地爬上窗户,抓住一条下水管溜到室外;他的卧室在二楼,窗户朝向房子的背面。他钻进一片树丛中,出了花园,在田野上奔跑,向着舒河方向而去,他的肚子里空空的,激动得心怦怦直跳。夜幕降临了,开始下起毛毛细雨。

这天晚上,娜娜确实要到“藏娇楼”来。自从五月份斯泰内给她买下这座别墅以来,她不时想到这里来居住,为这事她还流过泪呢;可是,每次她要来,博尔德纳夫总是连最短时间的假也不批准,说要到九月份才能让她走,借口在博览会期间,他不想找别人来代她演出,那怕一个晚上也不行。快到八月底时,他又说要等到十月份才行。娜娜恼火了,宣称九月十五日她要到“藏娇楼”来。她甚至跟博尔德纳夫对着干,当着他的面,邀请一大群人同往。她一直巧妙地拒绝缪法对她的追求,一天下午,他在她家里,浑身哆嗦着苦苦哀求她,她终于答应了他的要求,但是要她去了“藏娇楼”才行;她也要求他在九月十五日到那里。到了十二日,她心血来潮,突然一个人带着佐爱走了。如果博尔德纳夫事先知道了,也许会想出办法不让她走。她给博尔德纳夫捎去医生开的一张证明,把他扔下不管,这样做她觉得非常开心。她第一个到达“藏娇楼”,神不知鬼不觉地在那里住上两天的想法在她头脑里产生时,她便催促佐爱收拾行李,把她推上出租马车。在马车里,她对佐爱非常亲热,一边请求她原谅,一边吻她。一直到了火车站的小吃部,她才想到要写一封信通知斯泰内。她请斯泰内在大后天与她见面,如果他希望他们见面时她精神充沛的话。接着,她的头脑里又突然出现另一个想法,她又写了一封信给她的姑妈,请她立刻把小路易带来。这样对小宝宝非常有好处,大家在树荫下一起玩玩,该多好啊!从巴黎到奥尔良,她在车厢里一直谈着这件事,谈着谈着,她的眼睛都流泪了,突然大母爱之情,竟把花呀、鸟呀和她的孩子夹在一起大谈特谈。

“藏娇楼”别墅距火车站三法里有余。娜娜花了一个小时才雇到一辆马车,那是一辆破旧的敞篷四轮马车,车很慢,车轮出哐当哐当的声音。车夫是个不爱言谈的矮个子老头,她马上缠着他,向他提出一连串问题。例如:他是否经常在“藏娇楼”别墅前经过?“藏娇楼”是否就在这座小山岗的后面?那儿是否树木很多?那座房子是否在老远的地方就能望见?矮老头子被问得支支吾吾。娜娜坐在马车里,高兴得坐立不安;而佐爱则不然,还在为匆匆忙忙地离开巴黎而怄气呢,她直撅撅地坐在里面,面色阴郁。马突然停步了,娜娜以为到了目的地。她把头探到车门外,问道:

“我们到了吗?嗯?”

车夫没有回答,扬起马鞭赶马,马艰难地爬到了坡上。娜娜喜出望外地眺望灰色天空下的那片一望无垠的原野,只见天空中乌云密布。

“啊!佐爱,你瞧,这是一片草!……这是麦子吗?……天呀!多美的景色!”

“人家一看太太就知道不是乡下人,”女仆绷着脸终于开口了,“我呀,我对农村倒很熟悉,我在一个牙科医生家里干过活,他在布吉瓦尔有一座房屋……所以,我知道今天晚上一定很冷,这一带天气很潮湿。”

他们到了树丛下面。娜娜像只小狗,嗅着树叶出的香味。在大路转弯的地方,她忽然瞥见露在树枝中的房屋的一角。大概就是那儿吧;接着,她又跟车夫谈话了,车夫总是摇摇头,意思是她说得不对。后来,他们下山岗的另一道坡时,车夫用马鞭一指,低声说道:

“瞧,在那边。”

她站起来,整个身子伸到车门外。

“哪儿?哪儿?”她什么也没望见,脸色白,大声叫道。

她终于望见一角墙壁。于是她在马车里又叫又跳,情绪非常激动,简直控制不住自己了。

“佐爱,我望见了,我望见了!……你到这边看看……啊!屋顶上还有一个砖砌的阳台呢。那是一个暖房!啊!这座房子真大……啊,我多么高兴!看吧,佐爱,看吧!”

马车在栅栏前面停了下来。一扇小门打开了,走出一个瘦高个子园丁,手里拿着一顶鸭舌帽。娜娜又摆出一副尊严的样子,因为车夫虽然紧闭嘴不说话,但样子却像在暗暗笑。她克制住自己,没有向里面跑,站在那儿听车夫讲话。园丁是个爱唠叨的人,他请太太原谅那里没有收拾整齐,因为他早上刚刚收到太太的信。娜娜虽然尽量克制自己,还是拔腿就走,她走得很快,佐爱赶不上她。走到小路的一头,她停下脚步,站了片刻,把整座房子看了一眼。这是一座颇具意大利风格的大别墅,旁边有一座较小的房屋,是一个英国富翁在那不勒斯居住两年后,到这里建造的;建后不久他就住厌了。

“我领太太看看吧。”园丁说道。

娜娜抢先走在前头,她大声对他说,叫他不必去了,她喜欢一个人去看,她喜欢这样。她连帽子也没有脱下来,就跑进了房间里,一边喊佐爱,一边表议论,声音从走廊的一端传到另一端,使这座几个月无人住居的、空荡荡的房子里充满了她的喊声和笑声。她一进门看到的是前厅,里面有点潮湿,不过,这倒没关系,没有人在这里睡觉。客厅的窗户都朝向草坪,显得十分雅致;只是红色的家具很难看,她将把家具换掉。至于饭厅,嗯,漂亮极了!在巴黎如果有这样大的一间饭厅,什么样的婚筵酒席都能摆!她走到二楼时,突然想起还没有看厨房,就又下楼了,一看就惊叫起来,洗碗槽那么漂亮,炉膛那么大,简直能在里面烤一只整山羊,佐爱看了肯定会赞不绝口。她又上了二楼,她的卧室令她兴奋不已,这间卧室是由一个奥尔良的地毯商人布置的,里面挂的全是提花装饰布,款式是路易十六式的,颜色是粉红色的。啊!在里面睡觉该是多么惬意啊!真是一个明星演员的安乐窝!另外,还有四五间客房;然后再往上去是漂亮的阁楼,里面非常适合放箱子。佐爱很不乐意,总是慢吞吞地跟随在夫人后面,对每个房间冷淡地看上一眼。她望着太太向阁楼上爬,等她爬到陡直的梯子顶端时,佐爱看不见她了。谢天谢地!她才不想跟在太太后边摔断腿呢。可是这时她听见一个声音从远处传来,仿佛是从壁炉的烟囱里传来的。

“佐爱!佐爱!你在哪里?上来吧!……你真想象不到……

这里简直是仙境。”

佐爱嘀嘀咕咕往上爬。她现太太站在屋顶上,手撑在砖头栏杆上,眺望着越远越开阔的山谷。地平线一望无垠,淹没在一片灰蒙蒙的雾气中,一阵狂风夹着细雨拂来。娜娜只好用双手抓住帽子,生怕它被风吹走,她的裙子被风吹得飘拂着,像旗帜一样在风中噼啪作响。

“啊!不,我不来了!”佐爱一边把头缩回来,一边说道,“太太会被风刮跑的……这倒霉的天气!”

太太没有听见她的话。她俯视脚下的这片产业:占地有七八阿尔邦1,四面有围墙。这时,菜园的景色把她完全吸引住了,她连忙向楼下奔去,在楼梯上与女仆撞了个满怀,她结结巴巴地说道:

“园子里长满了白菜!……啊!白菜有这么大!……还有生菜,酸模,葱头,应有尽有!快快来吧。”——

雨下大了。她打开她的白绸太阳伞,跑到菜园中的小径上。

“太太这样会生病的!”佐爱静静地停留在石阶的遮檐下,大声叫道。

但是,娜娜什么都想看看。她每现一样新鲜东西,都惊喜地叫喊起来。

“佐爱!这里有菠菜!快来看呀!……这里有朝鲜蓟!它们的样子真古怪。这些朝鲜蓟会开花吗?……瞧!这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