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下走了上去,一拍他肩头,叫了一声“青竹”。傅山正在沉思,被他这么一拍,吓得身子一抖,抬起头来见是桓震,不由得奇道:“大哥?你怎知我在这里?”桓震听了这一句话,便知他定然不是跟随自己而来的了。但见他从怀中掏出一张纸条来,递给桓震。接过看时,便与自己上午拿到的那一张别无二致,都是“今夜春华楼听小苏三”。

杨太夫人转过身来,呵斥道:“逆子,哭甚么?徒作小儿女态!”对桓震道:“逆子无行,倒教桓公子见笑了。老身代他赔罪。”桓震连称不敢,便请她下来说话。杨太夫人笑道:“桓公子,老身站在此处,自然便是寻死了,怎肯下去?”杨渊听她说要寻死,又哭了起来。桓震暗暗寻思,太夫人为什么忽然这样?不必说,根源定然是在杨之易身上了。杨之易却又是一副痴呆模样,不论怎么问,也不会出一声的。

几人说话之时,傅山一直瞧着周士昌面色,只觉他气色甚是不对,过了一阵,终于忍耐不住,吞吞吐吐地开口要替他把脉。周士昌这才觉旁边还有一人,责怪桓震道:“震儿,这是你的朋友罢?怎地也不叫咱们认识一下,好生怠慢。”桓震连连称是,只说傅山是自己来京路上结交的义弟,医术乃是家传,十分精湛,给他看看有益无害。周老听说如此,自然欣然答应,当下坐了下来,请傅山把脉。

只听人群之中,一个人尖声说道:“一班无知愚民,尔等全给那杨之易骗啦!”众人瞧时,原来是一个读书四十年不中的老童生,名字叫做范晋,生得扫帚眉,尖下颏,两撇鼠须,勾肩缩背,样子十分猥琐。这人屡考不中,后来便索性弃了学业,做了街巷间一个包揽词讼的讼棍,官府黑道皆有勾结,时常做出些事来,远近驰名,人人皆知是著名的血吸子,惹不得。他这等人,自然不会有人愿意听他说话,当下挑担的挑担,推车的推车,便要散去。范晋见无人理睬,急道:“怎地尔等不信么?我对尔等说,那杨之易是一个好赌成性的赌棍,甚么家贫无力赡养母亲,杨涟临死留下的钱财,全都被他将来赌博花销尽了。前几日我还在大树胡同那边瞧见他伏在赌摊上耍钱,后来百赌百输,想是没钱还债,给人扣了起来罢。”

桓震沉心一想,当即霍然大悟,原来这朱信所以对自己行踪能如亲眼所见,那并不是他本人整日跟在自己身后,却是豢养了一群暗探式的人物替他卖命。转而想到,他此刻既然当着自己之面叫这一众暗探出来,一则是对自己示以信任,一则更是向自己示威,暗地里警告自己,若是不与他为友,那么这些暗探既然能够跟踪,也就能够杀人。

出了春华楼,三人寻一个僻静所在,将大猢狲望地下一丢,也不理他,三个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议论起逼供的种种手段来。桓震是从那种地方经历过来的,说起来绘声绘色,添油加醋,居然如数家珍一般,只听得大猢狲面色青,嘴上却仍是硬撑。

想来想去,都觉此事关键,还是在那大猢狲身上。须得弄清了他与杨涟因何结怨,此事才有处下手。那少女在京中地头熟络,当下自告奋勇地要去打听消息。她这一去,直是整整一日方才回来。一上城楼,便要了水来痛饮一番,喘匀了气,这才道:“我四处探问,大家都说那大猢狲近来跟甚么官府中人过从甚密,家中时常有官员家仆模样的人物进出,至于杨涟,却从没听他提起。”桓震紧皱眉头,来回踱步,只是想不出他为何要做这等事。没奈何,只得再往大猢狲家走一遭去。

正待走时,却听脚步声响,一个红色的身影转了进来,杨渊大喜,叫道:“姐姐!”桓震定睛看时,却是那剥过自己衣服的“碰瓷”少女,不由得大惊,指着她结结巴巴的道:“你……你……怎么是你?”那少女嗤道:“怎么不是我?”桓震自己一想,也觉好笑,当下笑道:“不错,我早该想到是你的。”

这一看之下,倒也吃了一惊,只是他早已见过比这血腥万倍的场面,区区一具死尸,确乎吓不倒他了。傅山也挤了进去,不觉“啊”地一声,原来那店主伏在地下,头部洇着一滩鲜血,似乎已经死了。傅山抢上前去,摸了摸他的脉搏,摇头道:“没救了。”

她倒也机灵,一蹲一放之下立时觉出不对,跳了起来,两眼瞪着桓震,怒目以视。桓震哈哈大笑,道:“姑娘好身手,好敏捷!”那少女脸色微赧,和身扑了上来。他吃了一惊,还没反应过来,颈中已经给一柄寒光闪闪的小刀架住了。

他对杨柏此人甚为好奇,一壁牵马而行,一壁与杨夫人搭话。杨夫人心中对他很是感激,将丈夫平日里一些爱护百姓,勤政廉洁的事迹,如数家珍一般扳着指头说将出来。在桓震听来,杨柏便是一个典型的封建清官,虽然清廉正直,却无大的建树,政治上更没甚么创见。即便如此,仅凭他那份斧钺在前而不避的气概,便足以藐视一班屈膝以事阉贼的无耻小人了。心中对他佩服虽谈不上,敬重倒是确有好几分的。

吴天德给多人缠住,分身援救不及,眼看刘志这一刀便要砍在桓震颈中,傅山赵南星一起惊呼。耳中只听扑通一声,却是刘志仆倒在地,身下汩汩流出鲜血。桓震叫道:“二弟!”一人从地上爬了起来,竟是惠登相。7788xiaoshuo

赵南星也在坡上坐了下来,道:“男儿才识,当报效国家。”桓震心念一转,已经明白他来意,反问道:“然则如国家不用者何?”赵南星似乎早料他有此一问,顺口答道:“有为一国之力,当为一国;有为一地之力,当为一地,有为一身之力,当为一身。”说到“一身”二字,语气格外加重。桓震摇头道:“道不行,乘桴浮于海。”赵南星道:“可曾教你乘桴做贼?”这赵南星原是明末的一个幽默小说家,著有《笑赞》,多是讽刺笑话,后世流传甚广。桓震自知口舌之利无法与他抗衡,只得苦笑不答。

刘志阴阳怪气地道:“军师莫非是舍不得么?”桓震气道:“甚么舍得舍不得了?此人年过七十,比尔等祖父也不稍逊,倒也亏你打得下手!”刘志冷笑道:“自古官匪不两立,他是你的爷老子,却不是俺们弟兄的爷老子。”他此言一出,厅中登时一片营营嗡嗡,众人大都随声附和。

鬼使神差一般,他并没去寻傅山,也没去寻惠登相、刘黑虎、吴天德,却提了一壶劣酒,跑到赵南星的帐篷中去了。

这一仗,过天军五千人战得只剩一千一百,而且这一千一百还是大部带伤;而官军的五千六百人,除去最后投降的八百多人外,余下的都将自己的一条性命留在了小五台。

桓震早已没有力气再去责备旁人,只问傅山道:“现下该当如何才好?”傅山想了一想,道:“敌军会从西来,那也是我一己之见。”桓震截口道:“我也觉此种可能最大。”伸手要过地图,摊了开来,指着西金沟道:“此处敌我双方反复走过数遍,如要掩人耳目,最危险的去处反倒是最妥当的去处。”傅山点头道:“正是。我倒有一个将计就计的法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