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广灵令名字叫做曾芳,前些年三姨太难产,蒙傅之谟圣手回春,得了一个大胖儿子,曾芳五十岁上初次得子,对傅之谟自然感激涕零,以后两人私交一直甚好。两人见面,寒暄一番,说了许多没营养的话,倒把个桓震在旁边急得心如猫抓。

桓震闲得闷,看着飞来飞去的蝗虫,忽然想起来小时候家乡闹蝗灾时小弟兄几个经常生火烧蝗来吃,心中不由得痒痒起来,回身到厨下取了一只柳筐,丢在门外,不一会儿筐内便落满了蝗虫。桓震用火钩将柳筐拖了回来,向里一望,笑道:“不错不错,又肥又大!”张守成不知他要做甚,好奇地伸过头来。桓震神神秘秘地一笑,转身走进厨房,捣鼓了半晌才出来。

桓震听得有点楞,没想到明朝的户籍制度如此严格,对流民的管理如此苛刻!他不由得联想起后世的“暂住证”、“遣返”,嘴角微撇,苦笑道:“那也只好如此了。但不知如何方能在灵丘著籍?”周士昌笑道:“此事交与衷白罢!”蒋秉采应道:“正是。秉采不才,忝任这灵丘县令,倒教老弟见笑了。”桓震又是一惊,想不到这个灵丘县令,居然穿得跟个山里猎户似的四处乱跑。蒋秉采瞧出了他的讶异之色,解释道:“日来本县地震甚剧,本县须得四处照拂,穿这一身短打,到也方便。”说着一指南方,道:“原本还有徐师爷等人一同前来,我知丕明兄不喜人多嘈杂,是以教他们在那边等候,独自一人来见。”桓震这才明白缘由,对这蒋秉采不由生出三分敬佩之情。

桓震接在手中,刚要出口道谢,突然地面剧震,只听得一阵轰隆巨响,他只觉脚下一空,身子疾坠而下,跟着全身一震,却又停住了。原来他们三人延挨片时,那地动之势呼吸之间便有变化,不知怎地竟在桓震脚下裂开了一条地缝。桓震脚下空虚,身子自然下落,但他手中横拿着那枝树杖,却恰好卡在裂缝之上,悬住了身子。幸好那木质还算结实,桓震身子也不甚重,不然万一树杖一断,非得掉入缝底不可。

不知道过了多久,桓震渐渐恢复了意识。或者不如说,他是痛醒的。每一根血管,每一条肌肉,每一块骨头,每一个细胞都在痛,痛得他忍不住叫出了声。

就在三更三点的梆子响过不久,整个灵丘县就像是一艘被抛入滔天骇浪的小船,剧烈地摇晃起来。从西北到东南,地震突然袭击了灵丘,一座座房屋在如雷的轰鸣中倒塌,就连那曾经抵御了俺答铁骑的城墙,也在震波之下裂开一个个的缺口。人们还没睁开他们的睡眼,就被突然塌下的房梁掩埋在底下,甚至来不及出一声临死的悲鸣。西边天地交接之处,变成红彤彤的一片,仿佛着了火一般,又像是天地神灵,为灵丘死难的五千多民众打醮度。

范大想了一想,道:“那还不曾有。两位问这要做甚么?”桓震自然不能对他明说,只用些不关痛痒的闲话遮饰过去。傅鼎臣道:“既是公文未到,咱们便在这里等上几天如何?”范大十分爽快,应道:“十日之内该当无妨。十日之后,梁大人便要回来,那时便不能再待了。”他口中的梁大人,姓梁名仲,乃是这个枪峰驿的驿丞,平日常自诩怀才不遇,甚少上驿来办事。遇有来往官员须要迎送的,都是驿卒到他家中去叫了才来。范大乃是这里资格最老的驿卒,驿丞不在,便以他为最大,要留宿一两个人,倒也不是甚么难事。桓震甚是识趣,连忙取了一小块银子,约莫七八钱重,塞在范大怀中道:“多多有劳!”那范大得了一注横财,十分欢喜,乐滋滋地去了。傅鼎臣引着桓震拴好了马,来到偏厢坐下,范大送上两壶凉茶来,两人赶了一天的路,都是又燥又渴,端起壶来喝了个饱。

歇息片刻,傅鼎臣便与范大说起途中遇匪的事情来。他说故事的本事甚好,将桓震如何神勇无敌夸张得无以复加,只听得桓震在一旁哈哈大笑。正说到入彀之处,范大忽道:“傅公子说那匪汉的模样,倒颇似咱们这里新来的一个驿卒。”傅鼎臣一怔,反问道:“你说甚么?”范大走出门去,高声问道:“黑虎哪里去了?”几个驿卒纷纷答应,都说不知。范大回转来,道:“九成是他了。此人姓刘,只因虽然生得黑瘦,却是天生神力,人送个绰号叫做黑虎,本来的名字倒没人记得了。照方才傅公子所言,此人马术极精,我们这个枪峰驿之中,没一个敢跟黑虎比马背上功夫的。”话音刚落,便听得门外一人大声道:“范大哥高看小弟了!”跟着一人大踏步地走进门来,正是方才拦路的那个黑汉,双眉之间还有被火灼伤的痕迹。傅、桓二人面面相觑,心中都道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桓震更是大叹世界之小。

那刘黑虎走了进来,一眼看见傅桓两人面青唇白的模样,哈哈笑道:“不必怕,你二人既是范大哥的朋友,便也是老子的朋友。老子抢贪官,抢富豪,就是不抢朋友。”桓震这才放下心来,忙招呼刘黑虎入座。刘黑虎也不谦让,随手拖了把椅子坐下,大咧咧的道:“你两位来此有何贵干哪?”桓震冲傅鼎臣使个眼色,抢口道:“也没甚事。只是小弟新近搬来此处,颇想观赏观赏这枪峰岭的景致,故而央傅兄相陪,来此叨扰几日。”刘黑虎哼的一声,怒道:“老子拿你们当好朋友,你们却拿老子当甚么了?要看风景,北面便是恒山,你们干么不去?小小的枪峰岭又有甚么好看了?”桓震给他说得哑口无言,虽觉心中有愧,然而自己要干的这件大事,却决不能多给一人知道。刘黑虎静了片刻,见桓震仍是没有丝毫打算吐实的意思,登时勃然大怒,跳起身来,伸腿一踢,将身后的椅子踢得飞出老远,面色铁青的道:“刘黑虎没有你们这等的朋友!也罢,你们自去干你们的大事,老子不管便了!”说着,又是大踏步的走了出去,连头也不回一下。桓、傅相视苦笑,心中均道此人固然极有义气,然而脾气未免太也暴躁了。

当晚,范大安排他二人住在驿站供来往官员住宿的客房之中。桓震躺在床上,无法入睡,将自己的计划翻来覆去地想了一遍又一遍,自觉已经毫无破绽、十全十美了,可是心底总觉得还有一丝莫名的不安,叫他不能安心睡觉。辗转半宿,终于忍不住坐起身来,点亮了油灯。却听傅鼎臣道:“原来百里兄也不曾睡?”看另一张床时,傅鼎臣也是醒着的。桓震苦笑道:“在想那件事情。总觉得还有哪里不对。”傅鼎臣两掌互击,道:“正是!我也是这般想,因此一直不曾睡着,总在捉摸这件事情。”桓震心中大起知己之感,道:“既然如此,咱们再来从头谋划一遍罢。省得到时出了甚么纰漏,不免连累了范老与傅老先生。”

原来明代公文的传递,是一站一站进行的。上一个驿站的驿卒将公文送到下一个驿站,便可以休息;下一个驿站的驿卒接手公文,送到再下一个驿站,然后站站相递,一直传到目的地。桓震的计谋,便是在这一交一接的过程中做手脚,只要阻得那接班的驿卒一刻半刻,便可以将公文偷换。他事先向蒋秉采打听清楚,遇有蝗灾这等大事,一般是要以加急公文传递的。明清的加急公文很是儿戏,只用一个皮纸信封,角上穿一个窟窿,插上一根鸡毛,也不封口,用以表示事情紧急,来不及封缄的意思。想这等公文,要抽出信瓤另换一张,岂不是容易至极的事情么?只是那换上的假公文不易制造罢了。但桓震却并没打算伪造一封文书,只消放进去一张空白信笺,行文至灵丘县,蒋秉采拆看之后自然便会退回大同府。大同府中书吏定然以为是自己文书错误,再去追查底档,才能知道公文是甚么内容,重新送。这一来一回耽搁的工夫,灵丘县的蝗虫便已经灭光了。万一事后马士英追究起责任来,蒋秉采也尽可推诿不曾收到公文。桓震自觉这个计划实在是完美无缺,愈想愈是得意。

两人苦苦思索许久,总是想不出还有哪里不对。桌上油灯燃得时候久了,噼啪几声爆了个灯花,傅鼎臣突然叫道:“是了,是了!”桓震一惊,问道:“甚么?”傅鼎臣面颊涨红,道:“桓兄,大同府离此多远?”桓震心中默算一算,答道:“总有八九百里地罢?”傅鼎臣道:“那就是了。这场蝗灾是从北而来,咱们这里是前日起灾,那么算来大同府应当五六日前便有蝗虫了,是不是?”桓震想了一想,也不知蝗虫的移动度究竟是多快,只得含含糊糊的点了点头。傅鼎臣又道:“那马大人若真的要祭蝗神,该当在初起灾之时便下公文了。急报昼夜须行三百里,算来早该过了枪峰驿,何以那范大却说未到?”桓震恍然大悟,一拍桌子,道:“正是!那么青竹,你说这是何故?”傅鼎臣低头寻思半晌,忽道:“或者根本没有公文?”桓震愕然,他的全盘计划都是建立在马士英将会下一道募集钱财祭祀蝗神的命令上的,倘若这道命令实际并不存在,那他在这里却又是为了甚么?可是张守成和蒋秉采都一口咬定马士英今年还会下这种命令,张守成不过是个商人,那也罢了;蒋秉采却是一县的县令,他口中说出来的,总该有个准头罢?一时间倒真是没了主意。

傅鼎臣又道:“不对,不对,不是没有公文,而是公文根本没能送到枪峰驿。”桓震一惊,这两种情况看起来结果相似,都是蒋秉采可以名正言顺的在灵丘组织灭蝗;可是细细琢磨,却十分的不同。倘若并没有一封禁止捕蝗的公文,蒋秉采灭蝗便是有功,值得表彰;但若实际上有这么一封公文,而在途中消失不见了,那么大同府绝不会认为是公文丢失,却会疑心蒋秉采故意损毁,而要追究他不奉府命的责任了。一旦想通了这一层,桓震立刻便明白自己方才那种担心的感觉是从何而来的了。只是假若那下帖当真未曾到得枪峰驿便中途消失了,那它却又去了哪里?这一点他却是想破了头也想不出的了。傅鼎臣也是毫无主意,两人无心睡觉,呆呆地坐到了天明。

次日一早,傅鼎臣又去向驿卒们细细打听,得知这几日来果然不曾有大同的公文送来。便是没有蝗灾大事,一连五七日没有公文经过,也是不寻常之事,桓震知道这一点之后,更加确信那封要命的公文确是在路上丢失了。可是公文不见了,送公文的人难道也不见了?那上一站递送的驿卒却又去了哪里?桓震直想得头都大了,也没想出半点端倪。

正在那里闷,却听见刘黑虎大呼小叫地从外奔来,道:“不好了,不好了,快去唤梁大人来!”范大一把扯住,不满道:“你乱叫甚么?甚事不好了?”刘黑虎喘息方定,说出一番话来,只把一干驿卒,连同桓傅二人吓了个魂飞魄散。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明日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