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婢见香墨神色不对,忙轻声道:“因这日子还寒,扇子便都收起来了。夫人如不喜欢,奴婢这就去再找一柄来。”

说罢,兵卒扯起绑住他们的绳索,加尔根沉默而顺从的站起身,戈登周身颤抖,突然拼命拽着绳索挣扎起来,仿佛被射杀之前的野兽,因为知道面临死亡,所以用最后一点气力明知绝望的竭力挣扎。几名兵卒上前,毫无容宥地同时挥下手中的皮鞭,一阵接触皮肉的出迅猛响声之后,戈登趴在地上,紧紧咬住下唇,不肯漏出一声哀鸣,但仍有液体流出他的眼睛,落在了漠漠黄沙上。

那双缎制的软底靴子并不适合粗糙的沙砾,所以很快它就残破不堪,蓝青的双脚已经磨出了血泡。可是他没有停下,甚至没有放慢度,因为他现在是同一老一幼拴在绳子上系在马后的囚犯。

封荣着了一身祭祀的衮冕,明黄锦缎虽软,但华彩丝线织就的蜷曲龙纹峥嵘伸展于上,摩挲着肌肤并不十分舒适,然而香墨还是闭着眼紧紧依偎着他。

香墨平日就最不耐冷,此时越觉得倦怠厌烦,淡淡摇头说:“你自己去,我在这看着你。”

落在香墨眼中,便不知怎地就想起了那句“如芝兰玉树,王谢佳子弟也。”

那样温软和煦的声音,如春日里的煦风,点点的暖意抚上脸颊。可香墨无法迎视那样清澈的目光,只能赶紧低下头去,不敢再看。

富贵天下最重养生,便向来不在冬日里饮冷酒,所以银杯子中澄净的清酒也是微温的,淌到肺腑里,渐渐变成一把火辣辣的刀子,割着胸口。

“要吗?”

得了佛粥的众人,笑起来牙齿倒比檐下琳琅的灯火更加耀目。香墨木然站在阴影里,长长的风卷过画檐的勾角,撕扯着出尖利的呼啸,拂起了她的披风。

离得那样的近。

安静的,让她几乎以为自己会溺死其中。

这就是自己一生依靠的人,那时,她的心是满满的,幸福的快要涨溢出来。

蓦的一道电光,穿过半黑半灰的天色,窜进殿内,只是一瞬,短得仿佛是燧石击的火花。

封荣没有理会她,只单手支颐,撑在桌几上。几上早就仿效宫外新房摆了几色干果点心,他挑起一颗剥了壳的栗子,惬意地放入嘴中,缓慢咀嚼回味,忽而一笑:“据说极品女儿红,唇齿间留香十日不散,比之鱼水之欢更甚,可是真的?”

蜜色的颊上鲜红一记掌痕,火辣辣的,一点点渗进肌肤,一点点钻入骨内,痛不可抑。可她还是盯紧了李原雍,眼神依旧明亮如炬,一笑中说不出的意态轻慢:“大人说好,自然就好。”

“十年前我就是在东都郊外渭水河的下流捡到他的。额头上那么大个伤疤,都快淹死了,模模糊糊只会说一句,‘我不能留在东都’。我带着高烧的他回了6国,好不容易醒过来后,以前的事又都忘了……”

杜子溪这才屈膝缓缓一礼:“陛下。”

陈瑞拿起碗咕嘟一口就喝了下去,才问:“恩师,最近惊内有什么状况吗?”

走的近了,渐渐看见封荣的左手拉着香墨,书写的空档就附耳细语,想是呼吸离得太近,便如蜂蝶穿梭扑上脸来,烘得人酥酥麻麻。香墨便微微侧,伸手的用指尖轻点在封荣的额头上,不胜其烦似地将他推。

“回陛下,臣妾想去,臣妾谢过陛下恩典。”

夜已深重,但白日的烈热却没有一点消散,而香墨眼前的男子,仍旧披着墨纱的斗篷,身形都遮了大半。十年的光阴,当年近似懦弱的孩童已经成了大陈的帝皇,只有那一对清澈的桃花眸子瞳仁,依然未变。

蓝青闭起双眼。

晚饭前,蓝青晃进厨房的帐篷时,正看见香墨对着那只足有五个脸盆大的锅子和媲美铲子的炒菜勺子呆。

巧蓝本不想说,却在此一瞬间,瞧见香墨眼中已凝了一团戾气,不禁心头一突,一时也不知如何,只嗫嚅:“因为……因为……主子和陛下有了私情,被李嬷嬷撞见……”

未梳的凌乱极了,燕脂抬手掠了掠,指尖触着梢,似乎还能感觉到那个人留下来的体温,不知怎的,心思竟有些忡怔。半晌,猛一转身,唤道:“巧蓝,为我梳妆!”

德保亦是没见过陈王妃如是失态,进了门也不敢再往前,只跪在了门口:“奴才参见王妃!”

巧蓝并没有像以往那样惧怕她,只急切地叫道:“燕脂被送去飨客了!”

封荣这才渐渐的止住了哭声,抽噎道:“在五姨娘屋子后面的草丛里,碧液池的旁边。”

彻底白了一张脸的五夫人已经说不出话,转身就走,走到了院子里又住了脚步,强笑着回头对香墨道:“王妃午睡我就不打扰了,晚上我在过来。”

她不受控制的紧紧抓了他,唤了一声:“封荣。”

声音低沉而沙哑,封荣并不回答,伸手抓住香墨的肩,将她缓缓转过。

香墨对上了封荣的眼,眼波微转的时候流出桃花般的温柔,此时的封荣是少言的,人人皆道当今的天子是傻极的人。而她却知道,他凡事看在眼里,不言不语,人皆不留心时,已留在心里。

聪明极的人才能如此。

香墨笑,此时似只能笑,只是不知何时就改了口,称到:“陛下,日后定是螽斯衍庆。”

封荣轻轻以手掩了她的口,又折下她上一股累丝金凤,指间流苏清泠。半晌,方伏在她的肩上,喘息笑说:“螽斯羽,诜诜兮……”

香墨睁着双眼注视窗棂间投射的颜色。赤金的光,缓缓地移动,由东至西,彤红金粉转为乌黑,又变为明晰似银的白,清冷刻骨。

窗外到底还残留着冬日,除去几株松柏,便是空空如也。

空空如也。

只有月光的寒澈,仿佛将人无穷无尽浸在霏微的雨中。

香墨想,到了夏日就好了。

到了夏日就是繁华似锦,再不会这样空空如也……

陈国历二百三十五年的五月,夏日来的早,牡丹开得极盛。

碧液池池水涟漪,绕着一带短短朱漆红栏,栏畔姚黄魏紫,犹有几本如美人的红衣只卸了半肩,花欲笑,并未全开,数本雪拥蓝关倒开得雪白灿烂,映着正浓日色,满眼的妍丽。锦绣一般的花影横披,天然一张穹幕,把前后窗纱都映成斑斓一般,繁华似到了极处。

窗前站的久了,缂丝紫鸾鹊谱的轻衫吸了日光,附在身上便微微的带出了一身薄汗,香墨却依旧不曾移动,只带着些慵懒的对身后久候了半晌的丽女官道:“怎么有兴致出宫来?”

“春去夏来,皇后娘娘旧疾又犯,便谴了奴婢来,指望着夫人寻来药引。”见香墨并不答话,丽女官就垂径自又说了下去:“魏淑媛已有了四个月的身孕,因躲在了太后的宫中,皇后娘娘也是前些日子才得到消息。”

话说道此刻,丽女官蓄意的停上了片刻。可等了半晌,并不见香墨回声,不由抬头看去。

轻衫织工是顶精致的,缂丝紫鸾双翅织金微凸,在日光下散出鹅黄色的浅晕,仿若水色月华。但此时瑟瑟晃漾不定,似欲展翅飞出经纬牢笼。丽女官忙把心神按定,方觉出香墨是在无声的轻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