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瑞这才将微微有些颤抖的手放在他的掌心,站起身来。杜江这才微微笑了出来,问道:“吃饭了吗?”

“就是因为芙儿要进宫了,我才怕出什么乱子。”听她这么说李原雍仍旧有几分不平之意,冷哼了一声道:“我听说前阵子皇上身边的内侍呵斥了那贱奴一句,回头就被仗毙了。太后管不管都去看看,震一震那贱奴也好。”

由文安侯府成乘马车到了陈皇宫之南的永平门,就必须得下车步行,由于此处距离内宫还有很长一段路,所以封荣特赐了步辇,以示恩遇。但无论怎样的恩遇过了昌平门就必须下辇步行,下了步辇时香墨看着眼前皇城,金色的琉璃瓦在烈日下熠熠生辉,飞檐几入天际。薄丝的绣鞋步态严谨,连裙裾浮动都是无声的,丈余宽的青砖就走了十数步,日头直射下来,软薄的单丝罗衣已被汗微湿。

说毕风也似地起身就走,薄青的衣摆几乎飘扬起来。

那一瞬间,似乎有什么熠熠的光芒点燃了昏暗的周围。

蓝青并不想理她,对她的笑视若无睹,正要离开。香墨却向他走了过来,她的身上穿着一件织着丁香花的素净薄青胡服,腰束的郭洛带上系着一串铃铛,金灿灿的在有些黯淡的半旧胡服上跳脱着,伴着间成串柘榴石与琉璃璎珞长长地垂下来飘在胸前,随着她轻盈的步伐,碎玉似的清脆作响。

香墨上前扶起她,微微蹙着眉,问:“巧蓝出什么事了?”

说完,抿了抿被啃噬的异常红润的薄唇,现出一个愉悦的浅笑:“我叫燕脂。”

陈王妃素来自持身份,虽为人阴厉但从来不曾亲自都过手,如今必是气极了,连声音都变了调。

青儿紧接着又往室内瞄了一眼,做贼似的压低了声音:“她们说今儿王爷听说五夫人自缢身故之后,了好大的脾气,所以今晚本应是王妃相陪的晚宴就偏偏带了七夫人过去。”

香墨当他又受了李氏的责罚,只拍着他的背柔声道:

说完也不待青儿解释,就急急的往前厅走。才到了廊下,里头的丫头早把帘子高高打起来,见了救星似的笑道:“五夫人,香墨来了。”

杜子溪这才屈膝缓缓一礼:“陛下。”

被封荣拉起的香墨被他紧紧搂着,无法行礼叩见。杜子溪淡淡侧一笑,没说什么。她身旁搀扶的年纪稍长的女官,轻声极温柔的道:“万岁,命妇不叩拜皇后,于礼不合,有失体统。”

封荣双目陡然一横,女官不敢再说,慌忙把头低下去。

杜子溪此时缓缓开口,笑意暖如春风:“回陛下,臣妾小半个月前就好了。”

水光将她影拉得忽长忽短,波动不定。她声音极细,面上始终是没有血色的苍白。

封荣手中紧紧拉着香墨。眼凝视杜子溪,柔和如水,说:“好了就改四处多走走,玉池去了吗?那里的荷花还开着呢,景致不错。”

说着另一只就去抚摸杜子溪的面颊,她神色一暖,顺势握住封荣的手。

封荣的心境一闪,极快的将手抽出,拉着香墨走开,只留给杜子溪一个挥手的背影:“改日朕去看你。”

明黄的背影隔着细细淡薄的水雾,渐渐模糊,不再复返。

杜子溪还是屈膝一礼,淡淡的道:“恭送陛下。”

香墨有些跟不上封荣的步伐,脚下被长裙拖得有些踉跄,可他的双手仍旧是紧紧地抓住她,手指依旧冰冷。

她凝视着明黄的背影,微启双唇,轻声一句:“陛下很喜欢皇后呢。”

封荣瞬时停住脚步,手缓缓松开。

“嗯,子溪很温柔,朕很喜欢。”

说完才转过头看向香墨,笑了一笑。阳光映着他的脸,纯然孩子气的笑容。

像小孩得到甜蜜的糖,连瞳孔都是闪亮的。

看不见一点阴影的笑容。

“不过朕更喜欢你,虽然你一点也不解温柔。”

香墨好似没听见他说什么,只转眼回望瀑布,杜子溪还是站在那里,眼睛是低垂的,睫毛细密地覆盖下一片浅淡的阴影,勾勒在脸庞深处。她的面颊一半迎着日光,另一半却映着水光,两重光亮到了极处,反而有了一种异样的阴沉。

香墨不禁喃喃低语道:“很像……”

封荣耳尖,仍是听到了,便问:“什么很像?”

“没什么……”

她微弱地笑了笑,蜜色的面颊带着薄薄光晕。然后一只手极轻柔地,好像要抚摸似地,倘若再扬高一尺,便可以触到封荣的脸庞。然而,终是没有,转身默默独自走开。

耳畔传来风簌簌吹落树叶的细微声响,略带沙哑。封荣的眼瞬间黯淡,随即快步上前。她的因为凤冠掉落,披散着几乎蜿蜒在脚下,他紧紧抓住她把连脸进软侬香密的青丝间,小兽一样依恋。

陈瑞携着安氏出了康慈宫,李原雍就从后赶了上来,行至陈瑞面前微笑之间露出半丝狡意。“陈将军,怎么这么急着走?我还有话个你说呢!”

“尚书大人有事?”

对着陈瑞不冷不热的回应,李原雍也不在意,反而亲热的拉住陈瑞,轻笑道:“京中惯例,封疆到京都要设接风宴的,更何况劳苦功高如陈将军你。可是陛下……所以这次就由我招待陈将军,今晚在寒舍就恭迎陈将军和您两位夫人的大驾了。”

面对这半讽半奉的鬼话,陈瑞淡淡一笑,眼却已兀地阴鸠,不着痕迹的抽出手,只道:“尚书大人美意在下怎敢推辞,今晚一定到。”

说完敛了眼神,转身就走,直至无人处眼底才寒气四射。安氏一直沉默的跟在他的身后,此时放上前一手抚上他的后背,轻语:“相公,香墨……”

话还没说完,就被暴怒的陈瑞一手挥开,跌倒在了地上。

“你自己回去。”

说完也不看安氏,转身而去。伏坐在地满身金翠绸缎零落遍地的安氏面色不变,仍是淡淡的模样,只有睫抖动了些许,落下一层重重的阴影。

来到杜府时,杜江正在花园内。菊花刚开,满眼灿灿的黄,赤金打造一般。因天太热,反而开得有些凋落了,因杜江不许扫,于是铺了一地的重重锦毯。

陈瑞进来时,杜江正逗弄着他送的雪白的海东青。而这海东青陈瑞重金得了一对,分送给杜江和李太后。

看到陈瑞过来,杜江低垂的头似是不经意间挑起眼帘便又垂了下去。

“恩师,您早就知道了?”

陈瑞说时语调十分平静,没有一点起伏。

杜江心口不由一窒,眼前的人,挥手之间笑谈天下,平蜀道,封东漠,统帅二十万大军肆意驰骋,心思早已不可琢磨。

于是,神色愈加慈蔼:“云起,女人而已,不用那么在乎。”

“弟子在乎的不是女人,而是这种羞辱。”

陈瑞唇上渐渐挂上了冷笑。垂下,手腕在朱红金丝银绣的沉重官服之下已经没了当年的苍白,黝黑的肌肤,手指间遍布因握剑而磨出的厚茧。

“我二十岁弃文从武,转战南北,有今日的军功,都说是靠恩师的提携。可恩师知道,我身上的几十处伤痕那样不是真刀真枪拼回来的,西北鞑靼,南之蛮夷。蜀道漠北我都走遍了,我为他陈家称得上殚精呕血,可是他们怎么回报我的?我现在成了整个东都的笑柄。”

然后,他拉长了语调,含着阴狠的轻笑道:“难道,他们陈家和李家是想要逼反我吗?”

“住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