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水捞尸,听着怪瘆人的,事实上确实如此。能把人溺死的江河,总有意想不到的危险,这注定了与捞尸人有关的水域都不会太平静。在我来到渡场的半年后,唐二爷人就没了,彻底地没了,捞遍了水库,愣是没找着尸体。

唐二爷是彝山渡场的老资格,越战时是舟桥部队的工兵,退役后就一直在渡场从事打捞工作。打捞经历最多的人也是唐二爷,除了捞尸体和犯罪证据,他还修过桥墩、炸过水底暗礁、清理江里的垃圾等。半年来,唐二爷教了我许多本领,带着我踩山走水,熟悉了渡场的环境,可谓是忘年交。

那天,有个老婆婆哭着跑进渡场,说是孙子在彝山水库淹死了,找我们去打捞尸体。彝山镇上有三座水库,彝山水库最老,早在1959年就竣工了,它的源头是彝江,是广西北部最大的一条江。从1996年水库管理处迁走后,那座水库就因年久失修,不适合下水了,虽然管理处留了一块“禁止下水”的牌子,但每年都有人下水,然后平白无故就淹死了。

四月还没过,天上铅云卷卷,春雨淅沥,彝山镇上仿佛披了一身白毛。这种鬼天气对下水不利,普通人不说,打捞员都不敢挑这时候去彝山水库游泳。但偏偏有人那么做,不是自杀,就是被鬼拖去的。唐二爷想缓一下,可老婆婆哭天喊地,尸体泡在水里太久也不吉利,渡场就马上安排人去水库打捞尸体。

下午时,我们赶了几里山路,到达水库时,那里水烟弥漫,如果戴眼镜,镜片也会蒙上一层雾。我有点担心,可唐二爷什么都没说,穿戴好潜水设备就下水了。我在岸上牵着安全绳,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也许是受了这气氛的干扰。在这之中,唐二爷上来换过一次气,等他又下水了半小时,系在他身上的安全绳就剧烈抖动,我本以为是水流湍急,可最后安全绳竟然断开了。

安全绳的韧性很好,在大浪中都冲不断,下水前,我们按惯例也检查过了,绝对不可能有质量问题,或有人做了手脚。等我把轻飘飘的安全绳拖回岸上,大家凑上来一看,断截面磨损得很严重,谁都搞不清楚这是怎么回事。眼看唐二爷出状况了,我连潜水衣和氧气瓶都没碰,人就跳进水里了。

结果跟大家想的一样,什么都没捞起来,后来死者家属要求水库开闸,我们看见天要黑了,便同意了这事。在这里,我要解释,为什么之前关闭了水库的水闸。这是因为水库如果开闸了,势必加快水流,涵洞附近会有漩涡,对打捞人员来说,这是一种很危险的情况。奇怪的是,水库开闸后,之前要打捞的尸体很快从涵洞泄出来,唐二爷的尸体却一直不见踪影。

过了一天,渡场的人一起捞了两遍,依旧无果,眼看天又要黑了,大家才被渡场的胡队长催着离开。胡队长叫胡嘉桁,同样是彝山渡场的老资格,在舟桥部队里混过,我们叫他胡队长就是这么来的。不过,胡队长和唐二爷处不来,还闹过一架,听说在我来彝山渡场之前,胡队长曾被唐二爷打至小腿骨折了,所以胡队长走路都有点瘸,也永远不能下水打捞了。

我回到渡场洗了个澡,便忍不住走去唐二爷的房间,想看看他是不是忽然回来了,也许他开了个玩笑,偷偷弄断绳子,游到我们视线外的岸上了。不想当我走到唐二爷房门的时候,整个人就呆住了。

唐二爷的房门竟然被打开了,没有撬锁的痕迹,地上还有一排湿漉漉的脚印,只有进去的,没有出来的。我心中一惊,侥幸地想,唐二爷这浑蛋果然蒙人,他没死呢。接着,我推开虚掩的门,想骂唐二爷玩笑开过头了,这时却见房间里空无一人,沾水的脚印到了房间里就没了,只有进来的,没有出去的。

“不会吧?”我呢喃自语,脑子禁不住地想起闹鬼的事,可唐二爷才走了一天,他这么快就回来了吗?

房间很小,只有一张木床、两把椅子、一张桌子、一个上锁的衣柜,要躲起来吓唬人肯定办不到。我正迟疑,低头想再看一眼湿脚印,眉头就皱得更紧了。先前,我误以为唐二爷没死,只是开玩笑,没有察觉到走进房间里的脚印排列得很诡异。那脚印一排是两个,下一排是一个,再下一排又是两个……如此反复着,最后的那排脚印上,那个人似乎停下来了,脚印一排有三个。

人有三只脚吗?这不会是水鬼的脚印吧?

一阵寒意袭过身体,我没有颤抖,可忍不住地想,世界上真有鬼吗?可惜的是,脚印很快就干了,我要去找别人来看一眼都赶不及。就算这是骗人的把戏,谁会这么做?脚印为什么只有走进来的,没有出去的?

其他人还在洗澡,或者整理东西,我没去打搅,把门带上了,便独自走到渡场外面,回头看向这座古老的建筑。彝山渡场是一座依山面江的老院子,院外种满樟树,四面围墙上攀着一层厚厚的爬山虎,与镇上的彝山师院只隔了一片樟树林。以前,很多大学生情侣在夜里喜欢来樟树林约会,后来彝江淹死人的事愈演愈烈,水鬼传说也传得凶了,渡场这边才算清静下来。

渡场和师院都在彝江边上,20世纪80年代前,渡场外面还有一座码头,后来改迁去别处了。师院的大学生很喜欢来渡场外面的江面游泳解暑,一是这边水清,二是打捞员都住在渡场里面,他们大喊救命的话,很快就能被救上岸。

我正看得呆,一个人就走出来,问我:“黄丁意?黄老弟?你在外面?”

黄丁意是我的名字,听到有人叫,我赶忙走进去,扶着那个要跨出门的男人,说:“老贾,你怎么出来了?”

老贾是一个瞎子,大家都叫他贾瞎子,前几年因为打捞出了意外,差点死了。后来,人抢救回来了,眼睛却瞎了。渡场怎么说都有责任,只能把贾瞎子养在渡场里,好生地伺候着。说实在的,贾瞎子长得很精神,要不是两只眼睛看不见了,估计早就结婚生子去了。

“我听金乐乐说,唐二爷在水库出事了?我昨天等了一晚上,你们也没个人回来告诉我,真是急死人了。”贾瞎子边说边推开我,脾气犟着,从不让人搀扶。

我点了点头,默认了,然后心想金乐乐嘴真快,唐二爷就是没死都得给她咒死了。贾瞎子口中的金乐乐是渡场勤务,她老爸以前是打捞员,算是走关系进来的,可她并不乐意,天天板着个脸,恨不得渡场马上关门大吉。

贾瞎子见我没回话,便问:“黄老弟,你们昨天没人回来过吗?”

我摇头否认,昨天大家都待在彝山水库那边,谁有空回来?再说,两地隔了数里,来回太耗时间了,我们出前就把一切需要的东西都带齐了,没有人会回来偷懒的。贾瞎子听我斩钉截铁地否定,嘴上就嘀咕,好像是说昨晚有人走进渡场的老院里,尽管院子很大,但他夜里起来上厕所,听得一清二楚,那个人进来后就朝院子后面的小楼走去了,可一直没有离开的脚步声。

“有这回事?”我忙问,贾瞎子很快点头,表示肯定。

我走进渡场的老院,院中有两栋二层高的小楼,旁边两侧各有三排瓦房,大家都住在瓦房里。中间的楼房一栋是以前处理文件的办公楼,还有一栋因为年月久了,加上漏雨太多,变成了危房,早就没人住了。贾瞎子变瞎后,听觉敏锐了许多,他不会听错,要是不肯定,也不会告诉我了。可那栋楼不能住人,谁会走进去,却没有离开呢?

我一面送贾瞎子回瓦房宿舍,一面问他:“那刚才你听到有谁走去唐二爷的房间了吗?”

“怎么了?没听到啊!你们一起回来,动静太大了,我听不出来。”贾瞎子摆着头答道。

“没事了,你先回去休息,我还有点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