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照落在这条不起眼的小街上,温馨而轻松的时刻,而商泉却失神地站在离家不远的路灯柱的侧影里,背包松松地拖了一根带子在肩上,两只手神经质地缠绕着,眉头紧紧地陷进思虑里。渐渐黑暗的羽翼披下来的时候,商泉终于看见她的老师带着欣慰的神情轻快地从她家里走了出来,她狠狠咬了一下嘴唇,迎了上去。

方老师。

老师的吃惊还未结束的时候,商泉就用一种尊重疏远的口气平静地开始叙述,老师,我很理解也很感激你的苦心,不过我不会改变主意。不上大学是我的选择,每一个选择都有它无数的可能性,我不需要别人的否定,我只知道我的幸福不能建立在自私之上。请您放弃劝说我妈妈的举动,我不想这种出她能力之外的事情来加重她的道德负担。您可以了解吧。

方老师看着这个平素寡言成绩优秀的女生,她的口气和她的心智一样有着越年龄的成熟,橘色的灯光打下来,她的睫毛在轻轻颤动,似乎只有这种细微流露出一些咀嚼人生况味的凄凉。她的话如此坚决和圆满,方老师只得点点头,背了身去,把那一声叹息留在心底。他走了几步,还是忍不住回头看一眼站在原地的学生,几乎要挽留一样地说,真的……不再考虑,办法总是有的……。

他看见女孩笑着摇了摇头,那是种可以驱散一切阴霾的阳光般的笑容,心里突然颤动,如果,如果是这样坚强的笑容,她以后的路一定不会叫人失望的!

泉推开门的时候,妈妈从沉思中惊醒,掩饰着黯然的神色站起身来。泉一眼瞥见了桌上的志愿单,不等妈妈开口,她一把拉住妈妈的手让她在沙上坐下,把单子拿到手中。

妈妈,你可愿意听听我的想法?

妈妈抚着她的头,母女相依为命十几年,这个孩子,是从多早的时候就不再撒娇而是连她的那份操心都分担过去了呢?

妈妈,你不要难过也不要有负担,我知道妈妈一直再为我辛苦为我努力着。不上大学对于我来说也是解脱。虽然可能有些艰苦,可是我们可以一起承担啊。妈妈也不可以放弃,而我也不会放弃创造另一种精彩的未来。我可以提前自食其力地养活自己和您了,我从心底高兴啊。妈妈是希望我高兴的吧?!泉仰着脸对妈妈认真地说。

好了啦,妈妈,早点休息,记得吃药。我回房了啊。

泉擦去妈妈眼角晶莹的泪水,避开了目光,敏捷地站起身来,抓了书包,把志愿单随便一塞,直到关上房门,才突然无力地坐了下去,黑暗中泪水无声地降临和覆盖。

可以抱怨吗?这个世界的不公。以前泉从不抱怨,因为觉得这种无谓的怨怼只会增加向下的力道,而这个危危欲倾的家已经不可以再经受一点点外在或内在的风雨了。她是那么那么努力在改变,在挣扎,可是原来命运的潮水一旦汹涌,是那么一击则溃的惨淡,如果这是一场人生的牌局,那么毫无疑问的,她抓在手上的是一把烂牌,不得翻身。

泉确实是应该抱怨的,这个世界上有人生来倒霉,就有人生来是赢家。但这种人往往意识不到自己的幸运,反而日夜睡在理所当然上面,一面还肆无忌惮地捉弄别人的人生,非常无赖。在几千里外n市郊区的一栋豪华别墅里,就有着这么一个看似赢家的无赖。

本来泉的轨迹一辈子也不会跟这种无赖有所交集,不过当纸牌在命运的手中洗过一次之后,一切就不一样了。

什么?我老爸死了?听到这个消息时,延夏河的脸上显现的更多是惊讶而不是悲伤。他看向如磐石一样坐在沙上面色苍白的母亲何薇如。然而不知是打击太大还是其他,何薇如对他的话置若罔闻。客厅里一片死寂。

伫立在一旁的延家的私人律师认为还是解释一下的好,他太了解这位行事怪异不按常理出牌的小少爷,于是他咳嗽一声,把延夏河的注意力吸引过来,低低地重复了一遍噩耗的消息。

这么说,老爸是飞机失事的意外罗。那么低的概率都被他撞上了,还真是背啊。延夏河的嘴角居然轻轻挑起一丝诡异的微笑,如同讲述别人的生死一样轻松,但他的眼里却露出一种既伤心又愤怒的光,让律师看了脊背一凉。

那么,延立秋呢?不回来抢遗产吗?哈哈哈。老爸那么疼他,应该留了不少给他吧?延夏河转向沉默失神的母亲。

是的。大少爷已经在从洛杉矶飞回的途中……

等他回来,就可以宣布遗嘱了吧。延夏河挥挥手,截断律师的话,不耐烦的说。

呃……事实上是这样的,这份遗嘱还需要第四位继承人到场才可以生效。律师小心翼翼地看向何薇如。

第四位?哪来的第四位?延夏河糊涂了。而这时何薇如却突然提高了声音,眼睛看向某一空处,哆嗦着,喃喃自语道,是她……还是她,她死了!他还是忘不了她!哈哈哈!那么多年了……那么多年了……!她的眼神是仇恨的深渊,似乎要把幻觉中出现的某个身影狠狠吞噬,碾碎,然而又是那么悲哀无助,像一个弃妇,看得律师暗暗心惊。几时见过一向心高气傲冰冷犀利的延夫人这种模样?

然而延夏河像突然悟到了什么,不再询问,面色铁青,一下子像灌注了沉重的水银,在另一测的沙上坐了下来。这个“她”像是这个家里禁忌的痛处。然而跟随了十几年,律师深知,再怎么回避,它就是那把高悬于每个人头上的利刃,终有一天会在心上扎出血色狰狞的罂粟花。灼红双眼。

延夏河明白,这个家里,每个人都知道有“她”的存在,又知道得很模糊。在父母的争执和讳言里那个虚幻的身影漂浮出来,像一个幽灵一样徘徊在这个家里,甚至在他梦魇的时候靠近他,凝视他,直到他满身大汗在挣扎中醒来。那一天父亲冲着母亲吼道,她早就死了!死了!他深刻记得父亲那时候的眼神,是一种心被掏空的悲痛。从此他知道,他的父亲已经被那个人永远地带走一部分,不再完整,不再是他的父亲。

可是,等等,既然那位早就死去,父亲不可能在遗嘱中提到她!延夏河头痛欲裂。那么,等延立秋回来再说……,他看一眼律师,疲倦地说,我先上去了,站起身来,把双手插进兜里,慢慢地沿着楼梯上去了。

数日之后,办完了丧葬事宜之后,律师再次来到延家。大家围成一桌坐着,没等律师开口,似乎恢复过来的何薇如强硬地说,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不可能的事还是不要讲了。

妈妈,请您冷静些。这样硬杠下去也不是办法。延家长子延立秋温和地劝道。我听律师说了,商阿姨的女儿有必要请她来一趟……

住口!何薇如的手高高扬起,她不曾想那么直接地就被说出来,脸上气得抽搐,我不允许!在这栋房子里提到那个贱女人和那个野种!

延立秋无惧地迎上去,用平和但透着严厉的口气说道,妈妈,我知道这件事一直让您很难堪,可是我们都逃避了那么多年了,除了阴影以外,又有什么?他们都不在人世了,您为自己考虑,难道要为那个你口中的贱女人放弃爸爸的财富吗?!

立秋,你!何薇如颤抖着说不出话,但终于缓缓把手放下了,大有心灰意冷之势。她无力地摆一摆手,随你去吧。

延立秋不理会从延夏河那边投过来的吃惊怨恨的眼光,只是转向律师问,那么,请告诉我们她们的地址。

恩。接着,我还有爸爸国内公司的交接事宜处理,夏河,你在假期中,去把那位女孩接来吧。

什么?!延夏河大吃一惊。

没等他大叫抗议,延立秋已经向律师点点头,起身准备出门了。

延立秋你个混蛋给我站住!我不会去的!谁去谁是猪!延夏河哇呀呀大叫着,把手边一切能砸的东西都狠狠扔向延立秋的背影。

但这天晚些的时候,这位说着死活不去的猪兄弟还是别别扭扭地上路了啊,而另一边在公司高大的落地窗前悠然地品着咖啡的那个人的嘴角,浮现一个狡猾的微笑。

妈妈!我找到工作了!在一家商店做内衣推销员。很不错的。泉的声音早在人进门前就飞了进来,喜悦之情溢于言表。因为太高兴了,着急着倾诉,也没有看出妈妈的表情有些不自然。

显然妈妈也没有准备好开口,所以泉沉浸在一个人的滔滔不觉里。包吃包住,业绩优秀的话还有奖金。虽然说推销的东西让我有点不好意思,不过想想也没什么了,都是正当的工作啊。那我们以后……

泉!妈妈突然打断她,犹豫着说,有件重要的事要告诉你。妈妈正要说时,泉猛然听见自己房间里有声音,谁!她警觉地喊了一声。

房门打开,一个染着金挂着条十字项链的男孩走出来倚在门上,大咧咧地说,真是又小又破啊。看一眼泉,用让谁都听得到的声音悠悠说,真是。早知道这么丑就不来了。

泉懵了,同时怀疑自己的眼睛和耳朵,这是什么人?!居然出现在她家里,还大放厥词说什么又小又破不够,还对一个女孩子品头论足。火大啊!

泉。妈妈拦住一点就爆的泉,终于艰难地吐出几个字:他……他是你的哥哥。

没有想象中的震恸,泉坐了下来,安静地有些诡异,她铁桶一般的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似乎陷进某种放空状态。

泉,泉。妈妈害怕地小声叫她。

我问你。你要认真回答我。片刻后,泉突然开口却死死看向延夏河,那种像刀子一样的眼神让延夏河紧张起来。这个女孩子听到关于身世的隐情之后,没有穷追猛打地询问,没有歇斯底里的失态,她的过分镇定反而让他收敛了玩耍的态度,局势似乎控制在对方的手中。

可给延夏河一千次机会,他也猜不出泉接下来要说的话。

她说,我的……不,你的父亲,或者说我们的父亲是不是已经不在了?

似乎是在这件狭小的陋室里惊起一声响雷。

妈妈几乎不相信般一把抓住泉的手臂,脸色惨白地问,你知道?!你知道多少!在得到肯定的眼神时,她眼睛里的光彩暗淡下去,身体木头一样僵硬地坐下去,嗫嚅着,原来你知道,知道啊……

我们去阳台上吧。延夏河下意识地随着泉来到小小的阳台,轻手带上了隔门。

不是很老套吗?政治婚姻拆散了一对情人,后来女的死了,他们的孩子由母亲的妹妹抚养长大,如果男的哪天也不在世上了,才会有人来找这个孩子,告诉他的身世,因为他想弥补自己的背叛。泉捋了捋额前的头,看不出悲喜,平静地说着毫不关己的事一般,把阳台盆栽上的一片枯叶拔下来。她像沉思一般,摩挲着手中的叶片,转身看着延夏河,轻轻笑着问,他以为,因为死亡就可以原谅一切吗?

延夏河浑身一震。不仅仅是那个笑容,如此悲伤,让人心碎。

因为死亡就可以原谅一切吗。这句话,延夏河也问过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