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就要问他了!”雷靖阳咬牙说道,指了指在一旁边萎顿在地的雷严,“怕是这老杀才为了不担采买不力的责任,虽然发现了米有蹊跷,但也瞒着主子,想着掺点杂粮混过去便罢了吧!”

“我今儿个也喝了,哎呦,我怎么也觉得肚子开始疼了!”

萧静姝点了点头:“施老四脸上可有戚容?”

那一日她们几个手帕交聚会的时候,春华秋实两人也是随侍左右的,春华自然是听到了萧静姝说的那些话,正因为如此,她在确定了雷家粥棚的现状之后,这才急急忙忙的回来报告,脸上写满了不解:“娘子,您说雷家娘子是怎么想的?您那日已经对她说的明明白白了,她难道是没听明白不成?就算是没听明白,再上门来问一问也不妨啊,怎么就能就这么轻忽大意呢!”

那日,他身上是麻衣布袍,破旧不堪,衣不蔽体,如今却是一身天蓝色丝织长袍,虽还是显得瘦,可神清骨秀,俊眉修目,就连瘦也瘦的多了几分书卷气,那双碧蓝色的眼睛如大海一样的清澄,顾盼之间似有水波流连,那清俊雅致的皮相半点看不出来之前的狼狈可怜。这可真是……人靠衣装啊!

慌不择路,这四个字,就有些值得玩味了。

她说的含糊,但雷文茵听得明明白白。

“你就别往我脸上贴金了,”她摇头道,“不瞒你说,我若是非要拦着我爹,撒泼打滚撒娇一哭二闹三上吊,这等手段我也是能用的出来的。我不这么做……另有原因。我是瞧着,那宁平郡主跋扈嚣张,连衙门的证据公文都能自把自为的拆开来看,柱国大将军则只能在一侧唯唯诺诺,如此夫妻,焉能长久?”

萧岓倒是特特来送了萧静姝一对掐金珐琅瓶做赔罪,看工艺是波斯流入中土的,在他们夷陵也算罕见,如今在京都东市上,光光这么一对瓶子就要作价两三千吊钱,用这个给一个小姑娘做赔罪,她二叔倒也真是下了血本了。

王七本就是死士,他们这一批人,和宋氏都有倾尽五湖四海都难以洗刷的仇恨。所以王七此去之前,早就已经和他议好了最后的结局,只瞒着二公子一个人罢了。

他当初会娶宁平郡主,看中的就是她极受圣人宠爱,虽然不过是个藩王之女,但因为从小养在宫中,和圣人一起长大的缘故,她虽无公主之名,但论尊贵,并无二致。

萧静嫒略带几分懵懂的点了点头,一面还想再留下,一面却已经被在旁边终于回过神来丫鬟婆子们的簇拥底下往外走。仆妇们都是精乖的,看萧岓这个样子,哪里还不知道二老爷已经动了真怒,哪个聪明的下人愿意看主家狼狈的模样?知道的太多的人,总是活不长的。

萧静姝当然也听说了有关证据当中的那一封信,她注意到了堂上宋氏的态度和二婶儿如遭雷噬的震惊,几番结合分析,显然那封信的内容,就很值得商榷了。

“可我们之前不是说好了的么?”王氏不敢置信的看着她。

他们这边不慌不乱,寺中,王氏却已经成了热锅上的蚂蚁。

相较于这屋里的其他人,她本应是最觉得失望,失算,无措,后怕的一个。但萧静姝的心内,实际上却是一片平静。

“……”你妹!

“好。”

假若不是因为南陈后主是主动请降,再加当年南陈皇室在南方孚有人望不便诛杀,萧峻的表姑母两年多以前又因容貌冠绝而得了皇帝的宠爱被封为皇后,而皇帝在高句丽大败之后需要安稳南方人心,她爹怎么可能做到郡守高位,他们萧家,如何能有现在的鲜花着锦之势?

她越沉默,萧静嫒心里就越是没底,她往四周的三个姑娘那边看了看,投去了特别无助的目光。萧静姝自有算计不说话,可瞧着萧静嫒这个做派,平日最是心直口快的董思柔就已经皱了眉,有些不悦的瞅了她一眼:“二娘子,咱们姐妹几个平日和你素无往来,这……你在这儿,咱们要说些私房话也不方便啊!”会不会看人脸色?

说亲?

在那之后,国势便开始走了下坡路。原本即便如此,若皇帝能与民生息,过个几年十几年,也能休养的回来,可偏偏皇帝是个好大喜功的性子,今天要命人造城墙明天要叫人造地宫造皇陵,这么一年一年的作耗,到如今,市面萧条,田园荒废,眼见得……乱象就在眼前。

她师傅是京中第一剑客,但她在师门一众师兄妹当中却是修为最次的一个,师傅之所以会派她来萧家,不过是因为她小时候家境不错,学过规矩,不算是纯粹的江湖人。再加上她虽然没有习武的天分,可一板一眼的那些教条却记得不错,想着教一个小姑娘学武是绰绰有余了。谁又想得到,不过是一次敷衍的巧合,她却遇到了像萧静姝这样的良质美材,教出了远胜她自己身手的弟子。

她不是不知道兹事体大,但是她旋即也就想到了,她爹这就是自己犯糊涂……不怪她顺水推舟。

她理直气壮,觉得自己一点儿错也没有。

萧静姝看着她的神情,忍不住的又是一声低低的轻叹。

“茵姐儿,”她叹息道,忽然觉得三观不同真是好心塞,“你怪我不该来。可是我要是不来,你有没有想过,万一暴民真的不受控制,你一个年轻女孩儿,手无缚鸡之力,面对那么多红了眼的大男人会有什么样的命运?甚至我今天看似举重若轻,将事情平的干干净净,可其中有多少侥幸,我又担了多少的风险,你又没有站在好友的立场上,为我想过分毫?”

若是好友,难道不会为自己的好友担忧的么?若是真聪明,又为何要杀敌一万自损八千……

雷文茵狠狠咬了咬自己的下唇,声音仿佛是从齿缝之间挤出来一般:“我不是没有向你讨问过计策。可你是怎么回答我的?你对我的痛苦视而不见,如今却来……”她的声音渐渐颤抖,像是愤懑难平,“却站着说话不腰疼,来理直气壮的指责我?”

萧静姝沉默片刻:“我没有教你如何让自己更得父亲的喜爱么?”

她挑了挑眉毛,反问道:“你若是觉得你自己是个女儿身,斗不过你未来继母,你可以把想好的办法教给你弟弟,你弟弟是家里如今唯一的血脉,你父亲只要看重你弟弟,你就不会没个下场!可你呢!你是怎么做的?谁教你的,可以用这种破罐子破摔的方式?你不把自己的命运和幸福放在眼里,你连自己家人的安康都不在意,这样的算计这样的心思传出去,谁还敢娶你!你这辈子就完了你知道么?”

雷文茵依旧倔强不语,萧静姝冷冷说道:“茵姐儿,你也别觉得这世界上只有你一个是聪明人,别人都是傻瓜。你爹先前不过是一时震惊,所以才没去深思熟虑一些细节,比如那游侠儿为何一进你家门就能找到霉米……你做的事太多,也就意味着,你留下的蛛丝马迹就越多!这世上就没有不透风的墙,正因为所有的阴私算计有朝一日都会揭开,所以我先前才不答应帮你出什么阴谋诡计!”

雷文茵本是抿着嘴唇听着,却一直没怎么动容,但在听到她说“游侠儿找到霉米”这事儿的时候,雷文茵面上这才露出了有些震惊的神色。

那游侠儿找到的霉米……是她派了人送给那人的。

这事……这事…若是小翠口风稍有不严,他爹决计饶不了她!

雷文茵忽然以袖掩面,语中颇多哽咽:“姝姐儿,若是可以,我也不想如此啊!我是听说,那冯氏女的母亲是个妾,但在冯家也是个极得宠的妾,便是在冯夫人面前,也是敢仗一仗腰子的。冯家后院有七八个女孩子,她能从中脱颖而出,嫁给我爹据说还是她自己点头愿意的,也不知是不是自己谋得,这么个心想事成的庶女,我想着就心里害怕!我们家里以前人口简单,我不管怎么想,我都斗不过她这种后院脂粉堆里打滚出来,生生能从女人堆里趟出一条血路的庶女啊!我输了不要紧,可要是她有了孩子,我的弟弟年纪又小,却落在了她手里,我可怜的弟弟却要怎么办啊!可我爹绝了仕途就不同了,以后最多只能娶个小家女,小家女和冯氏那样厉害的女人,手段又怎么可能一样!我自问对上冯氏心中怯怯,可若是对上别人,却又未必会输!姝姐儿,我也是走投无路,才会走这样一条绝路啊!”

萧静姝闻言点了点头。

听她这么具体一说,那冯氏三女的形象,在她脑海里也渐渐的丰满鲜明了起来。

平心而论,若是她爹想要娶这么一个继妻,她或许也会有些担忧,可她和雷文茵不一样的是,她如果担忧,第一是会想法子去和她爹沟通,看能不能在良性沟通的情况之下说服对方换一个对象,第二是会想办法出计策让她爹如何在不需要岳家的情况之下出仕,到时候再要挑选继妻,也就可以从容的多,也有挑拣余地的多了。

就算她爹真的非要娶这么一个女子入门,就算是她进了门再要斗法,那也有的是办法,大活人不能被尿给憋死,可用这样玉石俱焚的法子,若连自己的亲人都给害了,甚至还要害了满城百姓,她又于心何安?

看萧静姝隐约点头,雷文茵还以为自己一番唱作,打动了自己的这位好友。

却不料萧静姝只轻叹了一口气,开口之时却截然不同:“所以你便不顾我指点你的一片好心,不顾你我多年相识之情,也不顾我爹的仕途前景,更不顾□□一起这全城百姓的性命,你就只想着你自己,想着你自己的处境有多艰难……茵姐姐,恕我不能苟同。”

她缓缓说道:“我自问也不算是个圣人,”不对应该是个圣母,不过大概雷文茵不会听得懂什么叫做圣母吧,“可若不曾危及我自身性命,但凡可以选择,我依旧会保有最后一点善意。就好像我对你……”明知她或许会曲解她出的法子,却还是说了很多话,只是也只能到此为止了。萧静姝看了一眼雷文茵犹自茫然的脸,无奈的轻叹一口气,却旋即意识到,她今日的叹息已然太多,她便不再犹豫,从腰间抽出秋水剑,轻轻一划而下,割裂了自己被雷文茵扯着的袖摆,任由那幅袖子落在了泥泞的雪地上,“你我友谊,今日有如此袖。”

割袍断袖,今日友情绝矣。

雷文茵终于是完全明白了她的意思,面色苍白眼含泪水的怔怔站在那里看着她,那泪光莹莹的美目,能让任何男人心软。

女人眼泪,尤其是美人的眼泪,很多时候都是一种武器。泫然欲涕,叫人爱怜。

萧静姝转过身去,收了她手里的马缰,当即便欲翻身上马而走。

雷文茵忽然在她身后说道:“姝姐儿,你知道吗?我本来也没想那么多的,那天是你们家的二妹妹过来找我,对我说……”

萧静姝已经上了马背,看着她的眼神里,闪烁着一种让雷文茵事后越是回想,就越觉得羞愤不已的光:“我知有人撺掇了你,可最后做决定的人,依旧只有你自己而已。”

如今才来告知我嫒姐儿在你面前挑拨,是想转移了我的视线,让我去恨一个我本来就很讨厌不想亲近的人,也不愿意接受,我们的友谊已然蒙上了阴影,不可能复原的事实么?

文茵,太晚了。

***

萧静姝骑在马上,一路晃晃悠悠的打马等到了府外,天色已近黄昏。

原本外院此时应该已经关了门,但她却远远看见那一片皑皑雪地里亮着孤灯一盏,角门开了一线,似是有人正在倚门而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