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人在酒肆里头拣了个干净的位置坐了下来,胡娘子接过小二送上来的热浆温温的饮了两口,一边在脑海里整理了一遍方才所见所闻的经过,拿帕子抹了抹嘴继续开口,这会儿不消萧静姝问,她就一字一句说的明明白白:“奴听那施老四的话,字字句句都是雷家的粥喝坏了人,说他老娘昨儿个在雷家喝了一碗粥,回家立时就腹痛,昨儿个夜里他回家的时候,一摸他老娘的尸首都已经凉了,今儿个将老娘放在义庄,问遍了左邻右舍知道他老娘昨儿个只喝了一碗雷家的粥,又抄遍了家里没见一粒米,今日便要来雷家讨个公道,非要雷家一命抵一命,否则便要立时掀了这粥棚子。”

粥棚外头依旧是大排长龙,过来领粥的一人一碗管够,每人可以再领一个杂粮窝窝头,但不同的是,十几日前雷家的粥是清一色的粟米粥,一碗喝进去暖暖的,成人也可以半饱,现在的却已经开始掺了杂粮,只是比之别家稀得能见影子的米汤,却依旧算是又稠又厚。

可她也不得不承认,短短时日不见,这名叫康卓的少年却已经和之前大大变了一个样。

那少年这时才仿佛渐渐回忆起了什么,忙在病榻上半撑起了身体,对萧静姝行了个礼:“莫非我先前慌不择路,撞上的就是您的马车?都是我的错,原不是小娘子的过失,倒还累了小娘子送我来医馆,实在抱歉。”

雷文茵神色一凛,略带几分惊讶的看向萧静嫒。

萧静姝特别想捂脸:我也算得上心太善?

不过短短十几日,王氏就全没了之前的嚣张神气,连萧静嫒这个姑娘,也必须得学着看人脸色了。

他们所忠诚的这位主子,平日是杀伐果断之人,看似面冷,却又是个极为重感情的人。

俪明暗地里皱了皱眉。

他的重点,放在了“规行矩步,恪守闺训”这八个字上。

这几天她们被禁足在龙渊寺,可到底是那群衙役和捕快顶头上司的家眷,要探听一些案子的消息,那些人自然不会守口如瓶。

“不是二娘子还能是谁?”宋氏满脸讶然,一脸不解,“这儿女亲事,讲的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难道是我记错了,萧二夫人膝下,还养着别的小娘子不成?”

萧升细细一想,立刻了悟,便出了门去吩咐下面了。

萧静姝环视了一圈屋内:在春华的禀告之后,众仆面上似乎都带着隐约的恐惧。

马车帘子一掀,人还未出现,就先传来了一阵“哈哈”的大笑声,旋即,里面露出了一张俊俏却张狂的脸,那人手里拎着马鞭,指着萧静姝对那车夫指指点点,大笑道:“南蛮子就是这么胆小!看她吓得那鹌鹑样儿,哈哈哈!”

高楠想到这里,忍不住的微微一笑,看着她的脸上也多了几分骄傲---有这样的弟子,的确是她这个做师傅的运气,她拍了拍她几乎要和自己齐平的肩膀,指了指一侧的石头桌椅:“来,我们坐下说。”

他们萧家人身上流着这样的血脉,天子只要不是个傻的,怎么可能不忌惮?

萧静姝瞧着萧静嫒脸色明暗不定,就知道她心里肯定已经脑补开了。她性子本来就促狭,看萧静嫒这个样子,索性把原本要说的话给咽了下去,只笑吟吟看着她不说话。

话说一半,就瞧见她嘟了嘴,萧峻晓得这女儿的性子,便干咳一声,立时转了口风:“不过你既然不喜欢,那不戴也就不戴了,反正你年纪还小,等日后说了亲再慢慢装扮起来也不迟。”

这一仗,举国上下死了二十几万青壮,立时便误了当年的农耕。

高楠一念及此,神色也是微微一黯。

他一到现场,立刻先派人疏散了人群,一群军士很迅速的就把萧静姝保护了起来。

萧静姝看着一团凌乱的现场终于略略有了秩序,心里终于松了一口气。

她松了一口气,围观群众们都要哭啦:大人,该被保护的明明就是我们啊!那小娘子凶成这样,拳打脚踢还动辄威胁要人命,那伤残人士还在那边惨叫打滚呢,您派这么多人保护她,喂,还有木有天理啦?

董正平维持了一下现场就走过来问萧静姝:“萧大娘子还好吧?没受惊吧?”

萧静姝笑道:“董伯伯来的这么及时,我自然没事。不过董伯伯,这事儿……还不算完。一会你替我入一趟雷家……”

董正平凝神听着,听到最后脸上也显出了几分讶然:“姝姐儿……真的要如此?”

“嗯。”萧静姝眸光澄澈而通透,“若雷伯伯不肯听你的,那董伯伯便告诉他,这是我爹的意思吧。他若日后还想出仕,这昏聩无能总好过无视百姓生死。且他若不肯如此,那我等也确实不需要再顾忌他的面子了,不是么?有些事,做了就要付出代价,绝对没有念在私交,就因私忘公的道理。”

董正平凝神看了她一眼,终于点了点头,按着剑柄进内院去了。

萧静姝转向人群,笑容可掬,完全没有了方才凶神恶煞的酷厉:“诸位不必担心,我说过会给你们讨一个公道,这话依旧有效。方才之所以会用雷霆手段,是怕诸位父老乡亲被小人所煽动,蒙蔽和利用。”她叫人过去扶起了那施四和方才被她半空中摔出老远的游侠儿,亲自过去向他们施礼一拜,“权宜手段,不得已而为之,方才若有得罪之处,还望几位鉴谅。”

施四皱眉看着她,萧静姝晓得他心底依旧有着怀疑,也不再为自己多做辩白:“施家郎君,放心吧,我一定会给你一个满意的交代的。若你不满意,再来打我的脸,可好?”

“……”谁敢打你的脸啊,不被你一巴掌扇晕了才怪!

施四勉强的点了点头:如今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他除了抱有一线希望,希望她真能秉公之外,还能如何?

***

雷家此时已经乱成了一团。

几乎是没一刻钟就有个家丁跑进来报告外面的情况,雷靖阳瘫坐在了上首,面如死灰,他的女儿和幼子,瑟缩着抱成一团。但谁也没注意到的是,本是瑟缩着的雷文茵眼底,时不时的划过一丝阴狠之色。

阿爹,别怪女儿心狠手辣,若是你没了好名声,没了出仕的指望,那冯氏女就不会进我家的门!而且,若你如今就绝了官路,雷家以后就只能依靠弟弟,宗族也只会扶持弟弟一个人,阿爹,难道你就不为弟弟的前途想吗?

她紧紧的搂着怀里的小身躯,咬紧了牙关:阿弟,你也别怪姊姊心狠手辣,别怪姊姊叫人送霉米出去抖出真相,若不是爹爹贪名,若不是大管事黑了心肝真的敢这么做,她就是有再多的本事,她也陷害不了他们!这些,都是阿爹他们该受的报应!

等听到家丁来报“众人乱起要烧了雷家的时候”,雷靖阳一看大难临头,深知民乱一起就无法收拾的他也不抖了不怕了,一眼看见自己的儿子女儿,立时一把上前抓住他们,急急吩咐道:“带上少爷小姐,我们立刻打马出城!”

一片兵荒马乱,忽然外头跑进来一个家丁,气喘吁吁一到厅内就脱了力,但面上满是欣喜,他一进来就叫道:“老爷,没事了没事了!萧家大娘子到了!她挡在了外头,乱事眼见得就平了!”

“什么!?”堂上雷靖阳和雷文茵几乎是异口同声,只是雷靖阳脸上的表情是狂喜带着担忧,雷文茵的却是不敢置信夹杂着无以言语的恐慌。

只是此时人仰马翻,没人注意到这个细节而已。

那家丁喘过一口气就急急忙忙把萧静姝在外头的所作所为说了一遍,雷靖阳听得满面喜色,不时搓一搓手,走来走去只会说一句话:“将门虎女啊,萧兄真是养的好女儿,有这女儿,何愁萧家不兴!”

雷文茵却暗中把牙咬的咯咯响,不过她此时断断不敢说话,只是心情却已经乱成了一团,半响竟是缓缓又坐回了地上去,只搂住了弟弟的小身子不出声了。

没一会,又跑进来一个家丁,把董正平带着人到了的事儿说了,雷靖阳这才放下了最后一点担忧,舒了一口气:“真是上天庇佑。”

他想了一想,指挥道:“赶紧去内库捡几样珍宝出来,事儿完了就送到萧家和董家去!这事儿,萧家侄女儿帮了我们这么大的忙,我们也要知道什么叫做知恩图报才行!”

话音未落,便听得军靴声响,董正平已经大踏步的进来了,一进门就听到了雷靖阳的吩咐,他的眉头不由的就皱了一皱,大步跨进了门槛高声说道:“报恩就不必了,雷兄,此事还不算完呢!”

雷靖阳见是他,正是满面喜色要拱手施礼,听他这么一说脸色就有些不好看了:“董兄这话是什么意思?”不过是一个小小校尉,也不过是搭上了萧家,若不是看在这次他带人来给他解围的份上,他如何需待他这般客气!一个区区校尉,根本就不配合他平起平坐!

董正平却并未在意他的面色变化,只肃容掂了掂他手里拎着的小袋子,哗啦一下任由它堕在了地上,袋口散开,露出了里面生霉的米粒。

在入门之后,进厅之前,董正平已经按着萧静姝的意思,先去了雷家后院的府库,果然在其内找到了一包一包霉变的大米。

和外头匆匆一瞥不同,董正平这一次几乎是一袋一袋的挑开了米袋,又一袋袋的查看,那十几袋大米里,果然有几袋看似洁白干净,实际上仔细嗅闻,却依旧嗅得到霉味。

萧静姝和他说话之时严肃的神色又浮现在董正平的眼前:“霉变的米,吃了是要死人的,就算当时不死,也会有很多的后遗症,假若雷家人是不知道这些米是霉变的,那么每一包都应该全是变了质的,可若是你瞧见其中一些袋口看着开过的却看上去光滑洁白,那么便说明,他们从中动了手脚,故意将霉米漂白,不顾百姓的死活依旧做了粥……罔顾旁人性命就为了搏一个好名声。”

她略略一顿,眼中浮出一丝淡淡的悲伤:“若他们被人蒙蔽,或可推脱,但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不可活!雷家若是故意拿霉变的米来喂灾民,那他们就活该付出代价……就算我不愿夷陵乱起,但我绝不会只因个人和雷家的私交,就徇私枉法,罔顾天道伦常!最少,也要他雷家知道怕,从此再不敢如此轻忽人命才行!”

回想起萧静姝当时的每一句话和她说话时候冷冽的神情,董正平的口气当中也带上了几分肃然,他指着袋中霉米问道:“雷兄,这米可是就从你家找出来的,我是可以给你瞒着,但若是日后再被人发现翻出来,你让萧家娘子,让府君又如何交代?现如今是萧家娘子给你挡着外头的灾民,但万万没有要我们侄女儿拿她的脸面,去贴旁人错处,给别人擦屁股的道理!”

他看了一眼被他一句话说的面色紫涨的雷靖阳:“我老董说话粗,你别介意。但是话糙理不糙,这萧家娘子是咱们世侄女,做长辈的只有护着她的,没反过来叫她护着的理儿!她今儿个帮你一把,你也总得让她能有个交代才行,总不能硬要她给你从头担待到尾不是?”

雷靖阳皱了眉头:“可我能怎么担待?”他嗫嚅道,“董兄,不瞒你说,此事我是万万不能认的,我担待不起!”&!--over--&&di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