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几声,接着门帘响动,黛玉穿着大红羽缎斗篷进来。

林珗把花盆放在就近的高几上,褪了手套,上前两步接过来搭在一旁的衣架子上。闻言,笑骂道:“你不起那个心,我能吓到你?”

“好,好着呢,”老太太十分高兴,又是一叠声的叫起。想起在座的还有别人,才又说:“这是荣国府史老太君。”罗长平却只打了个千儿。

贾母享用惯了的,一路坐车过来,又陪着说了会子话,就有些受不住,就不推辞,往塌上歪了,说:“失礼了,”又说:“瞧着你还大些,倒比我硬朗。”因说起年纪,果然老太太要大一岁。

木鱼许是说对了,从她们进来,老太太脸上的笑容就没有下去过,只隐隐可瞧出残留的一丝丝伤感。两人只当不知道,笑着上前请安问好。

红绡见她疲倦,就上前替她揉太阳,说:“我替姑娘揉揉罢。”黛玉合上眼不说话,红绡便知她是应了。

林飞立时扭过头,瞪着她,道:“不许。”

“林二爷随了姑太太,只是命怎么这样苦。”

湘帘响动,却是史湘云和探春两个来了。

此次会试林琰自是没有参加,徐朗倒是谋了个进士出身,选馆没选上。恰好山东高密有缺,家里活动了一下,顶了这个缺,即刻往高密赴任去了。

程家别房的人都在老家,京里就他们一家子人,程灵素姊妹上头并无兄长,只一个幼弟,比程灵韵还小一岁,尚在上学。程太太倒下,家里便无人主事。

黛玉拿着一个红菱在手里把玩,眼睛在池塘里寻莲蓬,忽听俞莲说道:“玉妹妹还是头一次见敏姐姐罢?”见黛玉看过来,又说:“平日我们敏姐姐敏姐姐的叫习惯了,猛然听到个人喊韩姐姐,总以为是喊别个。你们还不熟不知道,我和你说,敏姐姐是极好相与的,往后相处久了自然知道。不若随我们,叫一声敏姐姐也就是了。”

既然是青州人,那怎么不回青州守孝?林黛玉心里猜度,只怕是有别的缘故。他们兄妹还在孝里,不也来了京都么?卢慧娴没说,她也不问。

卢太太是哭笑不得,指点着卢慧娴向老太太说:“这孩子,都做娘的人了,还这样没规没矩,”说到这里,又转向卢慧娴,嗔道:“我就是这样教你的?”

恰巧蓝乔端了食水出来,正听见这话,笑道:“才刚得了。”

黛玉先就往桌上瞧了一眼,眉头就皱起来。抓周抓到的物件预测小儿的前途和性情这样的说法虽不可尽信,总归是好说不好听。比如宝玉,他抓周时抓的是脂粉钗环,一时成为世家门阀的笑谈。林家虽不在意这些言论,但能没有不是更好。

崔嘉怡咬着牙起身扑过来,道:“看我不撕了你们两个的嘴。”

这一两年老太太脸上笑多了些,也爱说话了,进佛堂的时辰也少了些儿,尤其是林飞出世后,那真真是把林飞当眼珠子疼着。卢慧娴想着,也点头,说:“我还想着他要是醒着就不好过去了,老太太最疼他,这样大的太阳,我们要是带着他过去,老太太必定不依我。”

黛玉今儿穿了一件碧绿斜襟,系一条白绫折纸翠竹的长裙,一头乌鸦鸦的头绞着红珊瑚珠串总编成一根辫子。她这两年长开了,身体也大好了,看着瘦弱,却面色红润。走了一路,满脸通红,出了一脑门子的汗。

一行人说说笑笑就进了落英亭,不等人吩咐,花厅里出来四个婆子,各捧着一个五彩珐琅大捧盒,进来放在进门栏杆边的塌板上,便又顺次退出去。又进来几个丫鬟,捧浴盆的捧浴盆,拿帕子的拿帕子,还有拿香盒的,也有拿痰盂的。几个人洗了手,卢慧娴方才领着几个小丫鬟上菜,赵太太亲自执壶斟酒,头一杯让老太太,老太太安心受了,再往下张凤娥,张凤娥忙用手遮住杯子,道:“怎么好劳动婶子,还是我自个儿来罢。”

琉璃早领了三四个小丫鬟捧了沐盆、巾帕、靶镜等物候着,见张凤娥转好,便引着进来。另有两个小丫鬟抬了一个杌子在张凤娥跟前。琉璃又上来帮着挽袖卸镯,又接过一条大手巾来,将张凤娥面前衣襟掩了,张凤娥方伸手向面盆中盥沐,琉璃又拿一方帕子替她敷眼。

屋里人正说起她们,便都往门口瞧去。只见当先进来的是一个年约四旬的妇人,郑老太太和卢慧娴便都往她身旁看去。只见那是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姑娘,和小懋奶奶有六七分相像,嘴角一对梨涡,看似端庄稳重,又似有些淘气,银红春衫,系一条撒花长裙。

薛姨妈自是喜欢,说:“这个年纪,怕是定了人家了吧,瞧他们老太太这样喜欢,只怕要多留两年。”

探春过来一手拉一人,笑道:“你们也别在这里谢来谢去的,不然,谢一天也谢不完。”说着,便转向宝钗,说:“宝姐姐哪一日得了好东西,再还她也就是了。”

一时丫鬟端来一碟子樱桃,木鱼就说:“大姑娘方才还拿了一碟子来,不如也拿过来,这个东西不禁放,老太太也用不了这些。”老太太点了点头,木鱼就转身出了亭子,自去拿樱桃不提。

因来了林珺,与黛玉又是久别重逢,三人每日一同读书,一同做针线,一同在卢慧娴跟前学习看账本,家里又更热闹了些儿。

那两个婆子忙赔笑道:“不敢,”又说:“才是吃饭,就进去了。”

赵太太也笑说:“这里有我呢,嫂子还不放心我?”

老一辈的几个妯娌,赵氏最怕见郑老太太。见老太太似不高兴的样方,忙说:“接了大老爷的信,我们就紧着往这边赶,一路上也未敢歇,比原先说的日子提前了四五日。”

林海忙说:“陛下瞧着老臣的面呢,他年纪小,没读几本书,虽还算用功,到底见识有限,作的文章不过平平,不过略能见人罢了,哪里当得陛下如此称赞?”

林海便说:“舅舅愿意教导他们,那是他们的福分,他们年轻,多站会子又值什么?”

木鱼推却不过,这才留下,卢慧娴又吩咐小丫头搬了杌子来她坐,木鱼自是不肯,玺儿过来拉了她过去,一壁走,一壁说:“这几日忙,也一直不得见,今儿可得好生说说话。”因指了指外边,见有几个脸生的,知是卢慧姗的丫鬟,又笑着打招呼。

二人回来,便去老太太屋里请安。

宝玉又问:“妹妹可有玉?”

鹦哥忙从熏笼上拿了袄子替黛玉披上,一面说道:“卯正了,还早着呢,姑娘再躺会子。”

门内已有几顶小轿候着,丫头们扶着卢慧娴几个上了轿子。又有一盏茶的时间,轿子在一垂花门前落下,邢王二位夫人并李纨王熙凤妯娌两个正候着,见来了,忙迎上去。也不用婆子,王熙凤亲上前打起轿帘。卢慧娴见她装束,忖度是王熙凤,便不肯要她伺候,自下了轿,笑道:“怎么好劳动嫂子。”

林海则歇在城外的驿站,次日,去宫里谢恩回来,先去了崔家,隔日才去荣国府。贾母心中不悦,却也不好说什么,毕竟崔家是林海的外祖家,便问起林珗兄妹几个。

说罢,便拉了张凤娥在罗汉床上坐下,自个儿对坐相陪。丫鬟奉了茶果点心上来,让了茶,又让点心,又吩咐丹若,道:“你去瞧一瞧,看老太太这会儿在做什么。”

“知道你嘴馋,已经留了。”林黛玉不依这话,闹着要卢氏改口。姑嫂两个说着,厨房里便端了火锅和各色菜蔬鱼肉进来。

“你呀,”看见珠帘外青鸟拿着捧盒走来,红绡伸出青葱一般的食指在香橙额上狠狠地点了一下,嗔骂道:“还不赶紧摆碗筷?”一边说着,一边出去接了捧盒。

宝玉不知前事,不知这话从何而来,只作乖巧的模样,掺了贾母往罗汉床上落座,一面说:“我不委屈。”

一时洗漱了,贾宝玉亲自扶了贾母去了外面,邢王二位夫人,李纨,王熙凤和三春姐妹也已经到了,姊妹三个正坐着喝茶,邢王二位夫人和李纨王熙凤几个忙着调停,见贾母出来三人齐齐上前请安,王熙凤探春笑着说:“在外边就听见老祖宗的笑声,我说,必定是宝玉在里头,再没别个。”

又问了些娶亲的事宜,估摸着时辰,便打四人回去歇着了,“你们走这一趟也受了累,回去好生歇着。”

黛玉正揭帖子,听言,愣愣地想了会子,便知道是京里送过来的。

卢氏心道:“何止六七千,不说旁的是,只说分到大爷名下的这十二间铺子,一年的进项就有近一万银子。”见季嬷嬷和两个贴身的丫头都是又惊又叹的样方,便也懒怠点明,只说:“那也要太太会识人用人。“

香螺翻了一本薄册子出来,扬了扬,说:“犯了什么错,受什么罚,一样样,都列得极细。老太太还说,若遇着有没遇见的,就再添上。”说着,自个儿便笑了起来。

红绡本就有心,哪里有不应的?见她要茶,连忙就说:“我才识得几个字,倒能作起先生来?你要想认字,我教就是,便有我不知的,还有姑娘呢。”

而自家,近几代都是单传,花费用度自然也少,到林珗这一代,才有两个儿子,黛玉虽是女孩儿,却是自己的老来子,素日便疼爱。贾敏这一过世,若是自己有续弦之意,两家自然就远了。便是自己不续娶,亲生的女儿已然不在,而外孙外孙女不是年幼就没见了面就是未曾见过,往后自然也亲近不了。贾母必定是不愿意看到的,为了巩固两家的交情,最好的方法自然是联姻。

林琰无意的话,却提醒了林珗。他竟不知林海什么时候来的兰草堂,更有林海鬓边的白,似乎比往日又多了一些。到底年纪还小,一向又顺风顺水惯了,经过贾敏的过世,也成长了许多,不过一想到可能再会没了父亲,仍是又惊又怕,后背心凉。瞧见林海怀里的黛玉,又暗自庆幸,“幸得妹妹年纪还小,爹怕是放不下,不然恐怕真会随娘而去。”便暗暗记在了心里,往后便时常注意林海,也时常请了黛玉出来一家人吃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