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母笑着点了点头,说:“那也罢了,回头让他多磕几个头也就罢了。”

方才吃饭时,露珠先已问过跟黛玉和张凤娥过来的人,才特意选了这几样,一面拿出来,一面说:“我和红绡琉璃两个一起看了一遍,选了这几样出来,别的也有比这精巧细致的,合在一起又不成个样子。”

林珺连叹了一声可惜,道:“也没听你说起,不然我那几样竹根的就不送人了,这几个虽也还好,到底比不上那几个精巧,你若是要,以后再寻罢。”

探春笑道:“这酒好,这琉璃斗更好。”

张凤娥知道她是坐不住,遂笑问道:“不然做什么?”

太夫人笑骂道:“这是厌我老了呢。”

若是这样,还不如和王家结亲,怎么也是自家的亲戚。想到这里,贾母心思又回转过来,便顺着薛姨妈的话说:“到了那时候再说那时候的话,若果真如此,我老腐朽了的人,这些年没出门,好些人家都不认得,哪家有几个姑娘,性子怎么样,模样怎么样,也都不知道,你们这些做舅妈做姨妈做嫂子的,也该多替他留着心才是。不论根基富贵,远亲近戚,最紧要的是脾气性格儿好,模样周正,就好。”这话就只有史鼎夫人妯娌两个、王子腾夫人、邢王二位夫人和尤氏敢应声,其余族中之人,都还靠着宁荣二府过活,能认得什么好人家?贾母虽是说不论根基,但谁又肯或是敢当真。

不日,正是出场的日期,林海无事人似的,在花房里照料着那一屋子的兰花。卢慧娴姑嫂三个聚在老太太屋里,也没得心思说话儿,只盼着人早些回来。

再有大奶奶,就又次一等,不过林海就没有了。

张凤娥便说:“一会子回去换。”

次日一早,林府便遣了两个媳妇过来接她们姐妹。

黛玉方才还疑惑,闻言,方悟过来,道:“原是如此,我说呢。”红绡不动声色地打量了鹦哥一眼,到底是老太太身边的人,单看这份眼力,便与别人不同。

贾母便说:“也罢,她们姐妹住倒也宽敞。”又说:“南边不比我们这里,她们又是头一回来家里,你经心些儿。但凡受了一丝半点儿委屈,我可不依你。”

张有才便劝道:“风太大了,骑马哪里有轿子暖和?”又说:“老爷该顾惜着身子,这样大的风,一路吹回去,别说老爷,就是我们也擎受不住。”林海方点了头。

卢慧娴早把上京的土仪礼品备齐,不过是些苏绣的各色物件,炕屏,椅搭,帕子,扇套等,送给哥儿的不过上好的笔墨纸砚,贾兰另备了金项圈长命锁等,再就是尺头,皆是有例可循。

张县令因牵连进一桩贩卖私盐的案子里,而被免了职。陈太太乃是他后娶的继室,为人最是刻薄,又生有两子一女,一向不待见这正房太太出的张凤娥。这陈太太还有一样,便是万事都做得出,明里暗里的苛刻张凤娥,并无一丝忌讳,也不怕人说闲话。这会儿张县令丢了官,责令回乡,陈太太便不愿意带着张凤娥,竟要送给人为妾。张县令想及从前徐太太的温柔贤淑,为人行事,一时不忍,思来想去,竟叫他想起这一宗来。

姚黄等香橙说完,方才笑着回道:“老太太早想着了,一大早上,念珠姐姐就带着人忙活,后来我和绿翡带了几个人过去,大奶奶又打芙蓉和木槿几个人过来,没一个时辰,就打扫好了,原想着下午雪停了去收雪,不想,这又下大了。瞧这天儿,也不知明儿能不能停。”

黛玉摇了摇头,说:“不必了,这会子我也睡不着,倒不如起来的好。今年的雪下得早,也比往年的大,这样的天儿,最适合吃火锅了。还可一边赏雪,又暖和。咱们不若绕一点路,去一趟碧晶馆,和大嫂子说一声。”说着,便要起身。

那丫鬟一个激灵,才反应过来王熙凤问的是自己等人,连忙就说:“只说是什么缘分不缘分的,我也只听了这一言半语,别的再不知道。”说着,又嘤嘤地哭起来。

偏林海没看懂似的,荐了现在的先生过来,心里所述,又样样合贾母的意,她自不能连人也未见就说不好,更不好把人再推回去。

贾母只是哄着,道:“你林妹妹远道而来,她身子骨一向也不好,定然要歇着。等你从庙里回来了,正好相见,岂不好?”

黛玉就立在门前,指了几上的帖子说:“把那个拿进来我瞧一瞧,是哪里的?怎么先前没见着?”

季嬷嬷便说:“这里离碧晶馆有些远,走回去只怕又是一身的汗,还是叫竹轿来罢。”

“只要肯花心思,哪里有想不出来的法子?”这是卢氏头一次吃果酱时黛玉说的话,于今细想一想,果真是极有道理的,遂道:“妈妈喜欢,赶明儿吩咐厨房再做便罢。”

黛玉指了绿豆碧粳粥,绿翡忙挪到了黛玉跟前。

卢氏笑着说好,二人携手进了门,直接转去了东边的屋子,屋里的窗户洞开,今儿又起了些风,才进屋,便觉着全身凉丝丝的。卢氏料着不是外边的风,四下里一瞧,也未见冰盆,不由笑道:“妹妹这屋里倒凉爽,连冰盆也不必用得。”

林海就说:“你爹年纪也来了,你二叔衙门也有事,你是最大的,几个兄弟年纪尚小,家里的庶务总得一个人打理,若做好了,也并不比做学问容易。”

恰水也开了,林琰亲自沏了茶,奉给林海和林珗,“爹和大哥也尝尝,瞧瞧我的手艺如何。”

她是奴婢,怎可替主子做主?

念珠忙摆手,说:“可当不得。”念珠心里十分清楚,这林府里从主子到奴才,都敬着老太太,那是人家的规矩好。她们自个儿心里得清楚,她们并不是这家里的正经主子。时时警醒,才不至于招人厌恶,方是长久之法。

季嬷嬷就说:“正是因着事小,才看出人的真心来,我瞧着这几样,竟都是我们奶奶平日爱吃的。”

红绡眼圈也红了,只是连王嬷嬷也哭了,香橙又是个不管事的,她若是再撒手,这屋里还有谁来劝黛玉,少不得强自忍着,反劝王嬷嬷,道:“这是怎么说的?这大喜的日子,妈妈哭什么?这会子大奶奶进了门,咱们该去讨喜钱才是。”

林海喜不自禁,忙就喊了丫鬟进来,如此这般吩咐了一遍。不多会子,那丫鬟回来就端了一个玉碗。林海亲自喂贾敏吃了小半碗,喜得那个丫鬟连念了几声佛号。

说笑会子,卢慧娴和林黛玉便去拜访两位舅舅。在荣禧堂说了会子话,就有贾母这边的婆子来请,王夫人就说:“林丫头先过去罢,我留外甥媳妇说两句话,回头就给老太太送去。”

林黛玉听她这么说,就知道是有事和卢慧娴说,而且不适合自己听,便笑着去了。

卢慧娴也猜出来,只是想不出是什么事。

虽然贾敏从未说,但是卢慧娴看得到,这一对姑嫂的关系并不好。但是,听家里老人的话,贾敏和婆婆的关系很不错。自家老太太走得早,她没见过,这话真不真,也说不得,但是郑老太太却是实实在在的站在她眼前。怎么看,贾敏都是一位很值得人尊敬的长辈。王夫人与她有龌蹉,无论是理性上分析,还是关系远近上来说,卢慧娴都偏向贾敏。那个错的人,必定是王夫人。

因着这些,卢慧娴对王夫人,是如何也亲近不起来。而且,从年初他们出孝两家开始走动,也并不见王夫人同他们如何亲近,都是面上的情份。倒是贾政,很是喜欢两个外甥,便是对黛玉,也格外不同。

既是人家有事找她,卢慧娴便不着急,捧着茶碗静静地坐着。王夫人原本还等着卢慧娴先开口,未曾想到卢慧娴气定神闲地坐着喝茶,半点不着急,也没有面对长辈的惶恐。王夫人立时就想起了她那位红颜薄命的小姑子,一时竟辨不清心里是何滋味。

几时想起来,她心里还是清楚的,对贾敏,她更多的是嫉妒。

嫉妒她得婆婆的欢心,嫉妒她得丈夫的疼爱,嫉妒她有两个优秀的儿子,嫉妒她……

因为她觉得,她没有一样比得过贾敏,即便贾敏已经不在了,但是,她还是忍不住与她比较,然后忍不住嫉妒。

半响,王夫人方才醒过神,慢慢地端起茶碗抿了口茶水,缓了缓心神,才说:“上回你们来,有林丫头,还有张丫头,和她们姐妹站在一处,别说老太太欢喜,我也喜欢,珺丫头也是个惹人疼的,今儿怎么没见她们?”

卢慧娴便把在贾母那边的话又说了一遍,心里却有些明白了。王夫人略点了点头,说:“都是亲戚,她们姐妹也和睦,往后也多来家里顽。”顿了顿,又似随意地问:“张丫头今年多大了?我瞧着,比二丫头还要大罢?”

卢慧娴心里便确认了,道:“比迎春妹妹要大三岁,今年已经十四了。”

这些王夫人早已知晓,不过是个引子罢了,便接着问生辰八字。

他们家年初才开始与京里人家来往,张凤娥去过的人家,也只有崔家、许家和荣府,知道她的人家并不多,而且,她并不是林家的姑娘,打听的人也有,一听出身,就没了下文。

这样的事,也只有关系好的才会托付,四王八公,与荣宁二府都是老交情,但是那样的人家,未必看得上张凤娥。那就可能是金陵四大家族,贾家并没有适龄的公子,王家和薛家倒是有,不过王子腾位居高位,比贾家还要尊贵,必定瞧不上,那就只剩下薛家,而薛家能劳动王夫人的,恐怕就是薛姨妈家里的那位呆霸王了。

卢慧娴心微微下沉,暗道:“那样的人,竟也有脸来求他们家的姑娘。”不知不觉中,卢慧娴已经把张凤娥当成了自家妹妹,自然百般维护。

不过,王夫人未明说,而且不管她说的是什么样的人家,到底算不算得上是好寝室,都是人家一番好意,虽然卢慧娴觉得这不算好意。

但是表面文章还是要做的,卢慧娴不愿意说些含糊的话应付,主要是怕人家将错就错。只细细地把张老爷托付的话说一半留一半,模棱两可,教王夫人也挑不出错儿来。

王夫人顿时眉头就皱了起来,想了想,若是知道是薛家,只怕郑老太太再无不同意。毕竟薛蟠的身份放在那里,有钱有势,家里只他一个独儿,进门就的当家奶奶。张家老爷把女儿送到林家来,不外乎就是想给女儿找一户好人家,但真正的好人家,怎么看得上她那样的家世。

便说:“都是自家人,我也就直说了。春上你们来,我那妹妹见了张丫头,喜欢得不得了,就托我问问。蟠儿今年也是十四,两人年纪也相当,都是知根知底的人家,总比外面不知根底的人家强。”

“姨太太家自然是好的,”心里怎么想的,却不能说出来,卢慧娴面上还得摆出高兴的模样,但言语上仍旧不露半点口风,说:“只是这事我们也做不得主,张家也未来信,但依着当日说的,只怕下半年就要接回去了,不知他们家的意思如何,总归一家大小不在这边,怕只怕他们家里老太爷老太太心疼孙女,就在老家选一个,倒是辜负了太太一番心意。”

王夫人微恼,她说得这样明显了,卢慧娴竟还是这样不冷不热的样方。面上却不现出来,点着头说:“这也是有的,你年纪轻,等你有了儿女,才知道其中的苦处。你大妹妹进了东宫,荣耀是荣耀,就是难得见一面。他们家里舍不得她远嫁也是有的,却也不能因为舍不得就挡了孩子的前程。你先给你们老太太透个话,若是你们老太太点了头,我看,他们家里再无不同意的。他们家不在京里,你们不在么?何况又是亲戚,我妹妹也只这两个孩子,宝丫头你也是见过的,脾性温和,和张丫头也和睦,张丫头又是那样的人物品格儿,若是作了一家人,还不得当自个儿女孩儿似的疼?”

卢慧娴不好太过扫了王夫人的脸面,只笑着说回去问问老太太的意思。当下两人揭过这个话题,拣着家里的事说了两句,便起身去贾母那边。

次日,卢慧娴晨省时,趁着黛玉和林珺未到,避开张凤娥,和老太太说起这事,末了说:“虽说是亲戚,总不会是个不好的,只是外面的人都这么说,必然也有一定的道理。”

老太太听这话,就知道这薛蟠必定不是个好的,点了点头,说:“那就回了,只说门第不对,凤丫头没有这个福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