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熙凤笑着给他斟了酒,嗔骂道:“我的爷,这话也好说得。老太太念了几个月,就等着你把人接来,到头来,你人没接来,倒说出这一篇话来,仔细老太太不依你。”

黛玉面上笑容一滞,转瞬即逝,复又笑着说:“人哪有不出汗的?多出出汗才好呢。”

丹若上前说:“是金嫂子,略迟了会子,一直等在外边,”顿了顿,又说:“比奶奶稍迟了些,没混往里闯,倒是个懂规矩的。”

卢氏抬眼瞧,果然是季嬷嬷,便笑着说:“妈妈来了,正好,我这里湃了好绿豆汁,妈妈也吃一碗,”吩咐小丫鬟端屋子,又吩咐丹若,“给妈妈盛一碗,再把那一碟山药糕拿来,正好妈妈吃。”也没搁笔,低了头只管接着说:“我把这一笔写完,妈妈且先坐会子。”

绿翡见她单脚站立着换鞋子,慌忙上前扶住她,说:“姐姐也先坐下,可别摔着了,”又说:“刚走了三圈。”

老太太见他如此,竟忍不住笑了起来,摆了摆手,说:“这方面,你就没你媳妇做得好,我是什么样的人,她看得清,你却瞧不清。”说到这里,笑容便渐渐淡去,半响,方接着说:“她是个通透的人,也是个仁善之人。依我的意思,她病的那一段替珗儿娶了亲,或可冲一冲,便是……家里也有人主持中馈,何至于要把我这样的人请进家里来。你可知道,她是怎么回的我?”

黛玉便笑道:“好来日煮给大哥喝。”说完,起身便往外跑。

林海说的却是事实,林珗反对不得,只一见林海两鬓的白,又忍不住心疼,搬了把椅子放在窗边太阳光底下,道:“那爹好歹坐会子。”

洗了澡,黛玉坐在窗户底下的美人塌上,红绡拿了大手巾伏侍她绞着头。美人塌旁置了一个四方高几,几下设了一个脚踏,香橙坐了脚踏削梅子,一边与黛玉说:“一会子摆中饭,姑娘是在屋里用,还是去与老爷大爷二爷一起用,或是去大奶奶房里用?”说完,便把手里刚削好的梅子递到了黛玉嘴边。

后来有了次子林琰,不便外出,贾敏也心疼老太太,也提过接她到自家过活的话,只是每次话还未出口,就被老太太堵了回去,贾敏也知老太太的心思,便不再提这话。

见是她,黛玉不敢怠慢,起身双手接了茶,“怎么好劳动妈妈。”

听言,红绡笑骂道:“看把你轻狂的?好容易这一件事想在了姑娘前头,就恨不能嚷嚷得阖府都知道。”

想着想着,竟迷迷糊糊的有了睡意,贾敏忽地惊醒过来,这一睡,也不知还有没有再见天日的时候,她还有许多话还未曾交代。这么想着,人果然便清醒了许多,“如海,答应我一件事。”

偏林海没看懂似的,荐了现在的先生过来,心里所述,又样样合贾母的意,她自不能连人也未见就说不好,更不好把人再推回去。

吃过中饭,喝了酒,贾政正陪着刘先生说话,正说到宝玉,“也不怪老太太偏疼他,这孽障倒也有几分机灵,虽顽劣了些,礼数还知晓一二……”小厮进来回了贾母的话,羞得贾政满脸通红,心里恨不能立时把贾宝玉叫到书房里打死。

“这个孽障……”贾政气得气也不匀了,话也说不出来了。不好说得自个儿的母亲,便骂儿子。

先前林海便说过贾宝玉的性情,以及贾府诸人待贾宝玉如何的话,刘先生心里有了底,还是有些意外。不过,略一顿,就悟过来,根子只怕还是出在自个儿身上,又叹这贾母果真是溺爱孙子。面上却不显,淡淡笑了笑,说:“哥儿这个年纪的孩子,多是淘气不爱读书的,须缓缓图之,慢慢教导,待大一大,也就好了。”

刘先生给了台阶,贾政自是顺着下了。实在是没脸再与刘先生叙话,外面伺候的小厮也机灵,隔了会儿就进来说部里来了人,刘先生知是由头,却也连忙起身告辞,贾政心里过意不去,亲自送至院门口。

送走了刘先生,贾政在门前踌躇了会子,心境慢慢平缓下来,方才又度回屋子里,他终究不敢也不愿违逆贾母。

第二日,早饭尚且还未上来,贾宝玉还记挂着去见先生的事,早早地起了床,闹着贾母也起了身。

“今儿怎地起得这般早?”料着贾宝玉是为着去见刘先生,才起得这门早,贾母很是欢喜,想着这孙子没有白疼,这礼数规矩,不是别人家的孩子比得了的。又看贾宝玉的衣裳,是越看越满意,“这身衣裳选得好。”

贾宝玉一身大红二色金百蝶箭袖,束着五彩丝攒花结长穗宮绦,外罩石青起花八团倭锻排穗褂,蹬着青缎粉底小朝靴,项上金螭璎珞,又有一根五色丝绦,系着一方美玉。他本就长得好,如此一来,更显得面若敷粉,眉目如画,也不怪贾母独喜欢他了。

贾宝玉笑着上前请安,说:“原该赶早过去拜见刘先生,不过也该先去学里辞了才是。昨儿晚间才想起来,各处已落了锁,不好过去。孙儿想今儿还是去上学,待下了学,与先生说明情况,待下午再过去拜见刘先生,也显得郑重。”

贾母一听,更是喜欢,忙不迭地应了,说:“我的儿,果然进益了。”又吩咐伺候她穿衣裳的鸳鸯,“记得把那一对玛瑙碟子找出来,晚些给宝玉送过去。”贾宝玉连忙欢喜地谢恩,说了千般好话,把个贾母哄得儿啊肉的叫个不住。

一时洗漱了,贾宝玉亲自扶了贾母去了外面,邢王二位夫人,李纨,王熙凤和三春姐妹也已经到了,姊妹三个正坐着喝茶,邢王二位夫人和李纨王熙凤几个忙着调停,见贾母出来三人齐齐上前请安,王熙凤探春笑着说:“在外边就听见老祖宗的笑声,我说,必定是宝玉在里头,再没别个。”

又见贾宝玉穿着出门的衣裳,就说:“可见得是急着见先生了。”

贾宝玉不肯读书,不得贾政欢心,王夫人心里最着急。昨儿得了贾政的话,知道刘先生学问极好,心里也是欢喜。听言,更是高兴,道:“哪里就这样急了?用过早饭再换衣裳也不迟。”

贾母心里也是这样想的,这话她说得,却不许别人说。王夫人话音才落,便笑道:“原先他老子总说他不肯读书,这不读不读的,不也读了这么多书,记了千字在心里?我说学里的太爷年纪大了,家里的孩子多,亲戚里来附学的也多,只一个人两只眼睛,总有顾不上的时候,就求了姑老爷荐一个过来。千挑万选,才选了这刘先生。宝玉果真一心一意要上学了,你却来怪他太性急?这天下的好事都叫你占齐了,哪里有这样的道理?”

虽说从小儿在您老人家眼前养大的,你疼他,但是宝玉更是我肚子里爬出来的,您疼他,我就不疼么?王夫人满腹心酸,却无处说去,笑着认了罚。又听贾母左一句姑老爷右一句姑老爷,却是提醒自己记得她女儿女婿的情,更想到贾母与林家提亲的事,不由地想起前事,方才的欢喜,不觉就去了七分。

王熙凤见情形不对,忙笑着上前打趣道:“我是不认得字的人,这拜师不拜师的,我也不懂有什么规矩,但这拜师,总不能饿着肚子去拜师罢,老祖宗还是赶紧上桌,这就上菜了。”

贾母笑着骂了声猴儿,正说笑着,便有二门上伺候的丫鬟进来传贾政的话,说是叫宝玉用过早饭便过去书房。

宝玉立时便看向贾母,贾母笑着拍了拍他的手,抬头对王夫人说:“你们老爷也是个性急的,昨儿催了一遍不说,今儿连饭还没用,就又催来了。我们这一屋子的大人,倒还不如宝玉这个孩子想得周到。”说完,就把宝玉早上说的话学了一遍,又接着说:“要我说,倒不必这样急,刘先生尚且刚到,一路又是车又是船的,怎么也该好生歇几天,养好了精神,再叫宝玉过去拜见。人家是客,又是远道而来,这些话自然不好说得,心里只怕还当咱们没得礼数。”

说罢,就对等着的丫鬟说:“传我的话,请先生好生歇几日,我再请先生吃席,教宝玉过去磕头。”

宝玉昨晚想看一夜,在想出这个由头来,原本是想着能推一时是一时,万料不到还有这样的好事,自是欢喜,只不敢说话,脸上却满是笑。

贾政接了贾母的话,无奈之下,只得吩咐人去与刘先生说了些客气话,又致歉说“之前一直惦记着儿子的学业,竟忘了先生旅途劳累,还未曾好生歇息,”,“请先生好生歇几日,过几天再见面”等语。

又过去五六日,贾政见贾母那边还未有消息,料着是贾宝玉不肯上学,央着贾母一直拖着,便亲自过来贾母屋里问。

彼时,贾母这里正散了,独留了宝玉一个说话儿。贾母歪在榻上,鸳鸯坐在脚踏上拿了美人锤替贾母捶腿,宝玉凑在贾母身边叽叽咕咕说了会儿话,又起身去拿鸳鸯手里的美人锤,说:“我来给老太太捶腿。”

一语未了,门口的丫鬟说老爷来了,宝玉吓得立时丢了美人锤,立在一旁不敢说话。

贾母已知晓贾政来意,见宝玉这样,又是好笑又是好气,吩咐丫鬟说请老爷进来,一边就拉了宝玉在身边,说:“怕什么,老祖宗在呢。”一时又说:“你放心,我给你姑丈写信时已经说好了,先生必不会为难你的。”

说着话,门帘响动,贾政已是进来了,贾母就不说了,推了宝玉过去给贾政行礼。

贾政先给贾母行过礼,贾宝玉方才给贾政行礼,贾母命贾政坐了,就说:“你来得正好,我中午和凤丫头说了,明天日子好,看是不是摆一席,请先生过来叙话。学里已经说好了,宝玉这几日也写了几篇字,正好给先生瞧一瞧。”

瞧着宝玉一副胆战心惊的样子,贾政就高兴不起来。知贾母是维护宝玉才这般说,却也不好点明,笑着说老太太的安排必定是好的。母子二人叙了几句话,贾政便去了。

贾政一去,贾宝玉就如死了又活过来一样,立时就揉进贾母怀里,央着贾母说给林海去的信里是怎样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