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都走了。所有可怜的年轻姑娘都走了。”

“他以为他是谁——阿基里斯吗?”科恩中校对自己的这个比喻很得意,暗暗把它记在心里,预备着下回见到佩克姆将军时拿出来露一手。“他必须执行更多的飞行任务。他没有选择余地。回去告诉他,要是他不改变主意的话,你们就要把这件事上报给我们。”

“哼,真***。”佩克姆将军满怀惊讶地若有所思起来,一边大声骂着,这也许是他平生第一次大声骂人。“卡吉尔,你听到了吗?沙伊斯科普夫居然一下子被提升为中将。我敢打赌,这次提升本来是预备给我的,可他们搞错了,这才提升了他。”

“是塔普曼牧师吗?”

约塞连粗野地骂了一句。“这简直卑鄙到了极点。”

约塞连不由得一阵惊喜,赶忙跪下瞄准。他听到沙包另一侧隐隐约的地传来树叶的沙沙声,立刻往那边打了两枪。随即有人朝他还击,他听出了是谁开的枪。

“叔叔,”她说。

“行行好吧,长官,”陶塞军士恳求道,他疲倦地叹了口气,斜眼瞟了瞟那四个就站在帐篷门外的新来的军官。他们正困惑不解地默默听着他们俩的谈话。“马德在奥尔维那托执行飞行任务时战死了,这你是知道的。他是紧挨着你飞行的。”

“你们俩究竟在胡说些什么?”丹尼卡医生尖叫起来。他本能地感到某种不可避免的灾难正在向他逼近,一时间竟愣住了。

约塞连吓得浑身冰凉,对讲耳机的插头也给震掉了。接下来他记得的就是另一个新来的无线电通讯员兼机枪手,名叫斯诺登,躺在机舱的后部快要咽气了。是不是多布斯送了他的命,这无法肯定,反正当约塞连重新插上对讲耳机的插头时,多布斯正在内部对讲机里呼救,叫人赶快到前舱去救救轰炸手。几乎与此同时,斯诺登插进来呜咽着说:“救救我吧,救救我吧。我冷啊,我冷啊。”约塞连慢慢地爬出机头,爬上炸弹舱的舱顶,一步一挪地退到机尾舱——路过急救药箱时他却忘了拿,只好又返回去取——去抢救斯诺登,结果却找错了伤口。在斯诺登的大腿外侧有一个橄榄球那么大的西瓜形状的窟窿,大张着口子,血肉淋漓,一缕缕一丝丝浸透鲜血的肌肉组织在里面奇怪地颤动着,仿佛它们本身是有生命的瞎眼动物似的。这个裸露着的椭圆形伤口几乎有一英尺长。一看到它,约塞连又是震惊又是怜悯,不禁呻yin起来,还差一点吐了出来。那个矮小瘦弱的尾舱机枪手昏死在斯诺登身旁的地上,他的脸色白得像一块手帕,约塞连只好强忍住嫌恶扑过去先救他。

“我唯一的缺点,”他以他那种长期练就的诙谐口吻说道,同时密切注意着自己这句话的效果。“就是我没有缺点。”

“为什么?”约塞连满脸疑惑地瞪着多布斯。“为什么?这是你的主意,不是吗?不是你到医院去叫我来干的吗?”

正在后退的医生停了下来,露出既惊奇又厌恶但又不失优雅的表情,病房里静了下来,“他梦见了什么?”医生质问道。

姑娘又等了几秒钟,然后面无表情地耸了耸肩,便从容不迫地朝门口走去。内特利连忙可怜巴巴地跳上前去将门拉开。他走回来时一副伤心欲绝的样子,目光呆滞,敏感的脸上满是痛苦悲伤的表情。

在这个世界上,唯一能让他感到踏实的就是他的妻子。如果就让他与妻儿们在一起过一辈子,那他也就满足了。牧师的妻子是个文静的小个子女人,和蔼可亲,年纪刚过三十,皮肤黝黑,富有魅力。她的腰身纤细,眼睛里流露出沉着和机灵;牙齿雪白,又尖又小,再配上一张孩子似的脸蛋,显得既生气勃勃又娇小可爱。牧师常常忘记自己孩子的长相,每次拿出孩子们的照片,总觉得好像是第一次见到他们的面孔。牧师就像这样爱着他的妻儿,这种爱简直强烈得不可遏制,以致他总想放弃强打精神的努力,就此瘫倒在地,像个被人遗弃的残废人那样放声大哭。围绕着他的家人,他产生了许多病态的怪念头,产生了许多悲惨、可怕的预感,不是想到他们得了重病就是认为他们遭到了可怕的意外。这些东西每天都在无情地折磨着他。他的思维也受到了这些念头的侵扰,尽想着他的妻儿可能得了诸如恶性骨癌和白血病之类的可怕疾病。每周他至少有二三次会看见他那刚出生不久的儿子夭折了,因为他从未教过妻子如何止住动脉出血。他还曾泪流满面、眼睁睁地一声不响地目睹了全家人在墙基插座旁一个接一个地触电而亡的情景,因为他从未告诉过妻子人体是会导电的。几乎每天夜里他都会看到,家里的热水锅炉生了爆炸,他家那两层木结构的楼房燃烧了起来,他的妻儿四人统统被烧死;他还看到了一件恐怖、惨不忍睹、令人震惊的惨祸的全部细节:他可怜的爱妻那一向整洁而又娇弱的躯体竟被一个喝醉了酒的白痴司机撞到了市场大楼的砖墙上,压成了黏糊糊的一滩肉酱;他还看到,他那被吓得歇斯底里地哭个不休的五岁女儿被一个长一头雪白头、面目慈祥的中年男子领着离开了那可怖的事故现场;那男人驱车把她带到一个废弃的采沙场,一到那里他就一次接一次地对他的女儿进行奸污,最后把她给杀害了;帮他照管孩子的岳母,从电话里得知了他妻子的惨祸,当即就了心脏病,倒在地上死掉了。于是,他那两个年幼的孩子就在家里慢慢地饿死了。牧师的妻子是个和蔼可亲、总能给人以安慰并善于体贴的女人。牧师渴望能再一次触摸到她那匀称的胳臂上的肌肤,抚摸到她那乌黑、光滑的秀,听到她那亲切、充满了安慰的嗓音。她是一个比他坚强得多的人。他每周一次,有时两次给她去一封内容简单而又干巴巴的短信,而内心里他成天想着要给她去许许多多封情真意切的情书,在那些数不清的信纸上热切地、无拘无束地向她表达自己的真情,告诉他自己是如何谦卑地崇拜她,需要她,还要极其详细地对她讲明人工呼吸的实施方法。他还想滔滔不绝地向她倾诉他对自己的怜悯以及自己所感受到的无法忍受的孤独和绝望,同时要嘱咐她千万不要将硼酸或阿司匹林等物放在孩子们够得着的地方,或者提醒她在过马路的时候一定要看红绿灯。他不想让她担心。牧师的妻子是个具有直觉、性格温柔、富有同情心并且生性敏感的女人。他成天做白日梦似地想着同妻子团聚的情景,而这种想象总是无可避免地以历历在目的做爱动作而告结束。

“这真令人吃惊,简直太令人吃惊了。你是怎么办到的?”

他不出声地笑着,两只凹陷而机警的眼睛闪烁着因熟知一切而玩世不恭、放荡不羁的神情。他一直在喝酒。一看见这个邪恶、堕落、没有爱国心的老头,内特利就恨得毛倒竖。那老头年纪够大的了,使内特利想到自己的父亲,他不停地开着低毁美国的玩笑。

“救那个报务员兼炮手,”多布斯哀求道,“快救救咱们的报务灵兼炮手吧。”

“做祷告给《星期六晚邮报》的编辑们看?”

上校又坐下来,脸上带着茫然的微笑想入非非起来。牧师感到不得要领,不知接下去该说什么才好。他那长方形的、苍白的脸上带着忧郁的表情,目光渐渐落在那几只装满了红色梨形番茄的大筐上。像这样的筐屋里有许多,里面装满了红色梨形番茄,沿墙四周摆了一排又一排。他假装在考虑问题。过了一会儿,他才意识到自己正凝视着一排排装在筐里的红色梨形番茄,注意力完全转移到了这个问题上:这一筐筐装得满满的红色梨形番茄摆在大队指挥官的办公室里干什么?他把做祷告的话题忘得一干二净。这时,卡思卡特上校也离开了话题,用温和的语调问道:

“立即给他做一个。像他这种情形的病人我们不能冒险。万一他死掉了,我们得有理由为自己辩护。”他在带夹子的书写板上做了个记号,然后对约塞连说:“在此期间,把那个冰袋一直放在上面,这很重要。”

“嗯,我不清楚他能不能听见我说话,但我肯定他知道我在说什么。”

“我叫约塞连。”

“什么?”阿费问。

“我还是听不见你说的话,”约塞连又说了一遍。

“新鲜的煮蛋,”米洛回答。

“你打电话吵醒我干吗?”卡思卡特上校对科恩中校抱怨道。

“我们开始指控他以前,你从没听到他否认这一点,是不是?你也没有看见他在我们的效忠誓约上签过字。”

“那么我想我还是午饭后再来一趟吧。”

其实,是IBm公司的一台机器提升梅杰·梅杰的。这台机器跟梅杰少校的父亲一样,也是极幽默的。战争爆时,梅杰·梅杰还是很顺从听话的。他们让他当兵,他就当了兵;他们让他申请到航空军校接受训练,他便顺从地照办了。可是,入伍的第二天凌晨三点,他和其他新兵竟光着脚,站在冰冷的烂泥里,面前是一个来自美国西南部的中士,这家伙蛮横霸道,又好斗成性。他告诉他们说,他可以痛打自己中队里的任何一个士兵,并且随时准备证实自己说的这句话。刚几分钟前,中士手下的几个下士极粗暴地摇醒了中队的所有新兵,命令他们到行政处的帐篷前集合。当时,天还在下雨,雨水直往梅杰·梅杰身上浇。新兵们穿着便服——是三天前入伍时随身带的——站好了队。那些因为穿鞋子和袜子而磨蹭了老半天才赶去集合的,结果又被命令回到各自阴冷潮湿、黑乎乎的帐篷里,脱掉鞋袜。新兵全都光了脚,站在烂泥里,中士用冷冰冰的目光,一一扫视了他们的脸,于是,告诉他们说,他可以痛打中队里的任何一个士兵。新兵呢,一个个懒得跟他争辩。

“当然听见,”约塞连答道,“我听见他说得很响,很清楚,假如我们知道什么对我们有利,他希望我们每个人都把嘴闭起来。”

“是这么回事儿,”米洛说,“那什么是加涅特-弗莱沙克综合症?”

“或许丹尼卡医生有办法治那些噩梦。”

一级准尉怀特·哈尔福特以为他疯了。“真不晓得这家伙是怎么回事,”他说,颇有些责备的口气。“他是头蠢驴,就这么回事。假如他聪明的话,他就会抓过一把铁锹,动手挖掘。就在这顶帐篷里动手挖,就在我床底下。他马上就能挖到石油。那个士兵在美国用铁锹挖到了石油,这事难道他不知道?那家伙后来生的事,难道他也从未耳闻?就是科罗拉多州那个拉皮条的卑鄙无耻的孬种,叫什么来着?”

约塞连知道丹尼卡医生这话问得好,因为他长于收集这类难以回答的问题,且用这些问题扰乱了克莱文杰和那位戴眼镜的下士一度合办的短训班——地点是布莱克上尉的情报营,每周两个晚上。戴眼镜的下士极可能是一个颠覆分子,这一点大家都很清楚。布莱克上尉确信这家伙就是颠覆分子,因为他架了副眼镜,且又常用“万灵药”和“乌托邦”一类的词。再者,他憎恶阿道夫·希特勒,殊不知,在与德国的非美活动进行的斗争中,希待勒可是立下了汗马功劳。约塞连也参加了短训班,原因是,他极想知道为何竟有那么多人千方百计要害他。此外,还有少数官兵也颇有兴致。克莱文杰和那个被认作是颠覆分子的下士,每次授课毕,总要问大家是否有问题,这一问实在是不该的,其结果,便是引出了一连串极有趣味的问题。

约塞连明白了。“天哪!你干吗要——”

他是个飞行员,竟时常放大了胆开着飞机,从极低的高度掠过约塞连的帐篷,只是想看看约塞连会被吓成啥样。有时,他又极爱让飞机低飞,出震耳欲聋的轰鸣声,掠过由空油筒浮载的木筏,再飞过洁白海滩处的沙洲,海滩那儿正有士兵赤裸着下海游泳呢。跟一个疯子合住一顶帐篷,实在不是件易事,但内特利并不在意。他自己也是个疯子,只要哪天有空,便会赶去帮忙建造军官俱乐部——

“杀人犯,”邓巴轻声说道。

“恐怕这下子他把你难住了。”科恩中校加上一句。“你要么为我们而战,要么对抗你的祖国,事情就是这么简单。”

“噢,得啦,中校,我可不吃这一套。”

科恩中校依然很沉着。“坦率地说,我也不信这一套,可别人都会相信的。你瞧,事情就是这么简单。”

“你真给这身军装丢脸!”卡思卡特上校怒气冲冲地喊叫着。他猛地转过身来,头一回正面对着约塞连。“我倒很想知道你究竟是怎么当上上尉的。”

“是你提拔他的,”科恩中校强忍住笑,亲切地提醒道。

“唉,我真不应该提拔他。”

“我告诉过你别这么做,”科恩中校说“可你就是不肯听我的。”

“得啦,你别再跟我磨牙了,行吗?”卡思卡特上校叫了起来。他皱起眉头,怀疑地眯起眼睛盯着科恩中校,把两只握紧的拳头抵在后腰上。“你说,你究竟站在哪一边?”

“站在你这一边呀,上校。我还能站在哪一边呢?”

“那就别再老是找我的碴了,行吗?别再拿我开心了,行吗?”

“我是站在你这一边的,上校。我满怀爱国热情。”

“那么,你要保证不忘记这一点。”卡思卡特上校仍然没有完全放下心来。他停了一下才犹犹豫豫地转过身去,双手揉搓着长长的香烟烟嘴,重又开始踱起步来。他用一个大拇指朝约塞连猛地一指,说道:“让我们跟他了结了吧。我知道我应该怎么处置他。我想把他拉到外面去枪毙。我就打算这么处置他。德里德尔将军也准会这么处置他。”

“可是德里德尔将军已经不再指挥我们了,”科恩中校说“所以我们不能把他拉到外面去枪毙。”此时,科恩中校和卡思卡特上校之间的紧张时刻已经过去,他又变得轻松愉快起来,又开始拿脚轻轻踢着卡思卡特上校的桌子。“所以,我们不打算枪毙你而是打算送你回国。这事费了我们不少脑筋,可我们最后还是想出了这个小小的、糟透了的计划。这样一来,你的回国就不会在那些被你撇在身后的朋友当中引起太大的怨言。这难道不使你开心吗?”

“这是个什么样的计划?我不能肯定我会喜欢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