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明彰给程处默倒了杯水,自己也端起杯来喝了一口。入秋的陇右渐渐冷了起来,大中午都有些凉飕飕的,一杯温水喝下去感觉那是相当的畅快。靠在自己的躺椅上眯着眼感受水的温度在身体里缓缓流动,这才慢悠悠得说道:“军中的这些杀才也就杀人靠点谱,治个刀伤都糊里糊涂的,若不是我在,这回伤的这些兄弟怕得死不少,哪像现在一个个躺在床上装大爷?你也别得意,那么些人就数你伤得最重,如今捡回一条命就老老实实养伤,东跑西跑算怎么回事。蹭吃蹭喝也就罢了,还吃得满头大汗,若是伤口发炎你就知错了。”

老程当教书匠是什么样子,叶明彰就是不用想也知道,绝对的奉承“严师出高徒”,事实也果然如此。下笔错了,写得差了,风骨偏了,只要叶明彰出了一点儿小差错就是一戒尺抡过来。叶明彰也记不得自己到底被打了多少下,只是每晚临睡前都是趴着的,实在是躺不下去。让程处默看了一回,后脊梁被打得通红,即便是从下被老程的棍棒教育出来的程处默都一阵咋舌,于是越发不敢触老程的霉头,硬是磨了个监工的差事,远远得逃开,徒留处在水深火热里的叶明彰一边大骂程处默叛徒,一边接受老程的暴力教育。

“你有着东西怎么不早说?”

现在除了小白,就只有放在自己帐篷后的两个装满土的大缸被叶明彰视为珍宝。这俩缸被叶明彰从陇南拉过来,除了自己谁都不许碰,视若珍宝。程处默一开始还纳闷到底是什么玩意儿,后来见土里钻出几根小苗后就不管了,只当是兄弟从哪里弄来的奇花异草。

思及此处,程咬金不禁开口问道:“明彰,如今你既入世,又有了爵位在身,日后却是要报效朝廷才是,藏着掖着不是什么好习惯。”

叶明彰觉得屁股已经不知道成了多少瓣儿了,两条腿软软的,多亏处默搀着才没瘫软在地。也幸亏如此,不然就更没法活了。虽说地上的东西是自己吐出来的,但也是恶心。

将士们不把自己当人玩命儿得干,叶明彰却不忍心。扯着嗓子把全营将士喊得团团转,谁采矿、谁过滤、谁煮盐、谁寻柴、谁取盐,谁干什么分得一清二楚,从盐矿采出来到出盐整个过程仅仅有条。当然,使唤完人的叶明彰又闲了下来,倒是处默惊奇地发现近几日出盐的数目更多了,将士们也没怎么累着,心下对这个兄弟不由得更佩服了几分。

折子在出盐的当天就递了上去,算算日子军令这两天就会下来。盐对大军的重要性都知道,得了这么个取盐之法,若是没功那才是奇怪了。程处默美滋滋地靠着大帐,却是在想凭着这一件功劳,自己应该被调走了吧。刨坑算什么军士,杀敌才是真的。

话音刚落,程东一直拽着叶明彰的右手便放了开来,只是一双眼睛又瞪了过来。叶明彰微微一笑,还微微整理了一下自己身上凌乱的半布条装和杂乱的头发,顺便将小白放到脑袋顶上,轻轻拍了拍,示意小白安静点儿。整个过程程东一直瞪着一双眼睛盯着叶明彰,叶明彰却是微微欠身,随即伸手示意带路。程度也只是低声嘱咐了句跟进点儿便不再言语,走得倒也缓了几分。

“程叔,你说咱们什么时候能换个地方,这地方闲得浑身直痒痒,校尉还成天黑着个脸,一来气就踹人,今天出营的时候又被踹了一脚,日子可没法过了。”程东身后的一个很年轻的后生苦着一张脸,牢骚道。

瑞士军刀很好用,但剥皮就比较麻烦了,有些小,叶明彰费了好大的力气才将羊收拾好。只是等到要考的时候才想起来,自己并没有生火的东西。打火机早就不能用了,不然叶明彰也不至于吃了半个月的生食野果。看着鲜嫩的羊肉却无火可烹,叶明彰认为这比没东西吃还要煎熬。

不错,虽然有些柴,也没什么滋味,以前也吃过经过精心烹调过的,叶明彰还是觉得此时吃进嘴里的小茄子才是最美味的。很快,茄子被消灭了,又一会儿,白菜也被消灭了。叶明彰晃了晃手中的水壶,还有一些,当下仰头喝了一口,随后把盖子拧紧。能喝的水还不知道什么时候遇到,剩下这点儿要留着才好。

叶明彰呆呆地看着溪水中的倒影,手中的酒壶掉到地上也没发觉。怎么会这样!为什么会这样!不过一时气愤跑到秦岭中当野人,不过时运不济莫名其妙遇到暴雨,不过为了逃出被暴雨冲塌的帐篷像闷头苍蝇似的迷了路,怎么就会发生这样的事情!

叶明彰知道,这次不是错觉了。

“啪啪啪……”叶明彰鼓了鼓掌,冲李承乾竖起一个大拇指,随后又闷头开吃了。李承乾正等着看叶明彰如何反驳自己呢,结果不说话了,感觉别提有多不自在了。就像两个剑拔弩张正要打架的人,其中一个把狠话说完,也撸起了袖子准备开打,对方却接了句话后就自顾自跑了,心中别提有多别扭。李承乾此时就是这种感觉,想要发作却生生忍住,脸憋得通红,言道:“人之不善,何弃之有?”

这就吃不下去了。叶明彰很无奈地放下碗筷,看着气鼓鼓的李承乾暗叹一声,这才说道:“‘夫唯不争,故无尤’。臣方才问过殿下此语何解,可知殿下知晓的,为何此时却做不到呢?”

看着楞住的李承乾,叶明彰不由微微一笑,又捞出几块肉来这才说道:“圣人之语虽是有理,但吾等毕竟不是圣人,做不到圣人那般。若真的做到了,却又成不了圣人,最多是一方大家罢了。既然如此,又何必执着?”言罢,便站起身来,冲李承乾笑着拱拱手就离开了帐篷。事情还很多,自己的帐篷被李承乾征用了,最起码在天黑前找到一处新帐篷才好,近来陇右的天儿有些凉了,幕天席地肯定会感冒。

从哭天喊地的军需官那里抢来一套营帐,带着程东一伙人抬着帐篷直接跑到营西支好。原本的帐篷在营东,现在被李承乾征用了,新的自然要离得远远的。皇家的人就是疑心重,总是试探来试探去的,若不是自己还算机智刚才就被问住了,到时候才是真的麻烦。

叶明彰知道李承乾的背后站着一对顶天立地的夫妇,也知道他此番来陇右明面上是为了土豆,暗地里未尝没有试探自己的意思。自己如此突兀地跑进大唐,李二对自己的了解都来自纸上,又不似老程那般和自己朝夕相处,能放心才是怪事。

陇右的叶明彰辗转反侧提心吊胆的睡不着觉,龙首原的李二也是皱着眉头难以入睡,连带着长孙皇后跟着遭罪。在李二叹了第三十五口气后,长孙却是忍不住了,揉着李二的肩膀说道:“陛下,那不过是一个刚刚出世的小子罢了,早晚是要跟着程咬金过长安的,他的封地可就在清平,就在陛下的眼皮子底下,翻不出花儿来的。”

李二斜靠在长孙的身上,抬手抓过长孙的手,神态有些疲惫,说道:“朕非是担忧这小子,不过是个被师父宠坏了的小子罢了,还不值得朕发愁。但这小子确实不好相与,观音婢,你看乾儿的这篇奏章,说得明明是歪理,却偏偏能将乾儿耍得团团转,知节之前的奏章中也讲到这小子所学甚杂,便连说话也是一门学问,乾儿这是着了道了。”

“陛下何必忧心,这小子早晚是要回京的,到时入弘文馆进学,自有臣妾管教。”长孙一向是夫唱妇随,当下说道。李二听长孙如此说,也是放下心来,当下微微一笑,搂过长孙一歪身子便躺了下去。一旁伺候的宦官很是知趣的将灯熄了,慢慢退出殿外,没发出一点儿声音。

……

叶明彰其实有些人来疯,平时看起来懒懒散散的,能躺着就不坐着的主儿,但若是有人稍微恭维两句,那话就决计停不下来。这性子让他吃了许多亏,但终究是陋习难改。从前还多少注意一些,如今凭空小了十几岁,连心理年龄也在老程的教育之下小了,说痛快了哪里顾得了那么多,有的没的通通倒出来,也不管听的人能不能听懂。

李承乾确实是听不懂,但这不妨碍他将叶明彰说的话都记下来日后琢磨,这一点对从小好学的李承乾来说不是什么难事,而且还有三德,这个跟了自己许久的老宦官也是个识字的,记些东西很简单。

人与人的隔阂都是因为不熟悉造成的,一旦熟悉了自然而然就会将本性显露出来。叶明彰一开始对李承乾确实有戒心,但相处得久了便发现大唐太子也不过是个早熟的小孩罢了。自己的差事很好处理,往往都是积攒一个星期的量才会去理会,于是叶明彰的懒病犯了,整天抱着小白躺在躺椅上晒太阳,连带着李承乾也喜欢上了这项叶明彰口中的“有利身心健康的运动”。

李承乾是个很好的听众,只要叶明彰开说就会安安静静地眯着眼躺在一旁,听到不懂的地方还会问上两句,极大的满足了叶明彰的虚荣心。只是叶明彰所说的实在是天马行空,前一刻还在讲春秋战国,一转眼就成了鸟兽鱼虫,仿佛这世上就没有他不知道的。发现这一点的李承乾很是新奇,自己自幼长于宫闱之内,所见所得均从纸上,比不得叶明彰虽恩师游历天下习得的学问。此时既然身在陇右远离长安,又遇到如此有趣之人,自然要多听才是。

不过李承乾也发现了,旁的叶明彰都很擅长,唯独这字实在是不堪入目。叶明彰的字更多是随老程学的,再加上间接性的犯懒病,学了这么长时间也没多少长进。李承乾不说写得有多好,但到底是师从名师,比叶明彰的不知好上多少。李承乾觉得自己如今与叶明彰已经是朋友了,既然成了朋友就要尽到朋友的义务,而在叶明彰身上就是教他写字。

于是在不知不觉间,叶明彰的习字老师从老程变成了李承乾,虽然依旧间接性的犯懒病,收效却着实不错。老程也乐得清闲,何况在他看来叶明彰与太子多相处也是好的,对他日后颇有裨益。再者两个小孩子一起在玩闹中将学问学了,老程虽说是头一次教人,也觉得这样的效果要更好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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