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摸黑把行李箱里所有的衣物都设法穿在身上,现在最重要的是保持体温。

行到一半出现状况,山路陡峭雪地湿滑难行,其他车都开始四轮空转,发出难闻的焦糊味,只有我们这部欧宝四驱还算争气,总算能往前走。

“你呀,回头问嘉遇去,我不习惯背后说人是非。”他死活不肯多说。

我收拾东西于当夜搬了出去。

“把你切碎了红烧!”他从齿缝里恶狠狠挤出几个字。

房门突然打开。我抬起头,正碰上那女人惊愕的双眼。

我帮她们还价,一口气砍落三分之二,店主怪叫:“姑娘,你不帮自己人帮鬼子!”

他摇头,手脚麻利地褪掉外套,打着哈欠钻进被子,搂着我梦呓一样的说:“乖,别乱动,让我抱你一会儿。”

和他在一起的时候,他总能让我笑出来;离开他身边,我就会想起不开心的事。心脏一下紧一下松,一会冷一会热,处久了会得心脏病,至少他给我的,不是轻松温馨的爱。

“她丈夫是前苏联的高官,不过很早就去世了。她自己倒是有几千卢布的退休金,解体前还象那么回事儿,能维持不错的生活水准,现在黑市换不到一百美金,不把房子租出去她靠什么活啊?”

对这个故事,孙嘉遇眉毛都没有抬一下,自顾自熄了火拔下钥匙,然后才说:“你还记得七公里市场那档子事儿吧?”

当年高考失利,对我是个沉重的打击。从小到大生活在赞誉中,走路一直都是抬着下巴的,一心以为自己是哈斯姬尔在世。没想到一跤栽在高考上,接到成绩那一刻,想死的心都有了。(注:哈斯姬尔,罗马尼亚著名女钢琴家)

他看看我的脸色,又问:“那天你是怎么回事?脸色真难看。”

望着他英俊的侧脸,我渐渐笑不出来,只要他看着我,我的心就紧张得噼啪乱跳,第一次尝试到这种自虐一样的感情。为什么会这样,我无法解释,但我希望我能知道。或许这就是爱情的感觉。真正爱上一个人,不需要理由,更不需要逻辑。

“那又怎么样?”我瞪着他。

耳边突然轻不可辨的啪嗒一响,顶灯大亮,瞬间的目眩之后,我愣住了。两张脸距离只有三十公分,对面那张脸上分明是一种白日见鬼的神情,我相信自己的表情也好看不到哪儿去。

彭维维楞住了,从我的臂弯中抽回手,声音里是掩不住的惊讶,“老钱?就你一个人?嘉遇呢?”

操你大爷!气急败坏之下,我的中文粗口秀脱口而出,反正他也听不懂。前社会主义国家的官僚作风,果然和国内如出一辙。

在穷乡僻壤,在囚禁的阴暗生活中,

他脸上的苍白和疲倦让我不忍多看,能够想象自己的模样,雪汗交加,肯定也好不到哪儿去。

想起爸妈在北京机场送行的情景,我心酸难抑。终于张开嘴,咬下一块巧克力。半溶的诸神之美食滑过食道,似一朵小小的火苗开始燃烧。

我找到力量,把手伸给他,竭力站起来。

必须活下去,无论面对的是什么,都要想办法活下去。我不想变成雪下的一具无名僵尸,春暖花开的时候才能被人发现。我不能让父母为我伤心。白发人送黑发人,原是世上最残酷的事。

他说他要带我去奥地利。我向往这一天。还有多少美丽的东西我没有见识过,就这样离开这个世界,我实在不甘心。

膝盖还是疼,两腿哆嗦着发软。他蹲下身为我揉着膝盖,嘴里嘘着气说:“乖,再忍忍,就快到了,我们已经走了一半了。”

我歪歪嘴想笑,眼泪却涌上来。他说话的口气,活脱脱就是小时候摔了跟头,爸哄我别哭时的翻版。

再往前走是一个接近四十五度的斜坡,阳面表层上的雪化过,又重新上了冻,非常滑,很难找到固定的立足点。

孙嘉遇先慢慢挪下去,站在下面向我伸出手,大声说:“一点点蹭下来,别怕,我在下面接着你。”

我仔细看看地势,索性侧过身,想顺着斜坡滑下去。

可没想到雪下竟然藏着石头,行到中途我被绊了一下,顿时失去重心,向前踉跄着冲了几步,恍惚中听到孙嘉遇喊了一声“赵玫”,我一头栽下去,掉进离坡底不远的一个雪坑。

在失去重心的一霎那,我本能地张开双手,叫了一声:“救命……”

松软的积雪瞬间将我整个埋了进去,冰凉的雪花倒灌进来,堵住了我的声音。

我拼命挣扎,身体却仍在往下沉,积雪挤压的力量,让我的肺因缺氧而接近窒息。眼前一片漆黑,心头只感觉到冰凉绝望。求生的本能,令我双手盲目地在头顶乱抓,忽然间仿佛触到实物,我一把死死攥住。

我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被拖出雪坑的,昏乱间感觉呼吸突然顺畅,于是拼了全力往前爬,爬到积雪只能没到膝盖的地方。

彻底从半昏迷状态中清醒过来,我发现自己躺在雪地上,手脚瘫软,几乎不能动弹。

孙嘉遇伏在我胸前一动不动,双眼紧闭,睫毛密密地覆盖下来,在眼睑处投下一片阴影。

我吓坏了,翻身爬起来,拼命摇晃他的肩膀,“嘉遇,嘉遇……”

他的睫毛颤动几下,茫然地睁开眼睛,似乎不知身在何处。

我破涕为笑:“你还活着……”

他抬起头,像是捡回了方才的记忆,几乎气急败坏:“你怎么这么笨哪?没见过你这样的小白痴!我跟你说慢慢的,你非要逞能!妈的想害我一块儿殉情,也挑块好地儿……”

连珠炮似的微冲点射,还是他一贯挤兑人时的水准。我松口气,哭笑不得,这人至死不肯在嘴头吃亏。

我们两个早已虚弱不堪,方才一番折腾,体力完全透支,只能找个避风的向阳处,挤在一起坐着休息。

周围依然是无边无涯的白色,死一样的寂静。

濒死一刻的记忆卷土重来,那种灭顶的绝望再次吞噬了我,恐惧让我浑身发抖,我掐着他的手臂,哆嗦得语不成声:“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他抬起手,似乎想揉揉我的头顶,却终究没有实现,抬到一半又放了下去,笑笑说:“你也是个祸害,不祸害完我是不会罢了的,咱俩一对儿祸害遗千年。”

我靠在他的肩上没有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