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给董柳打个电话,跑到病房值班室,又转了回来,我真没勇气拿起话筒。到了傍晚董柳来了,像个幽灵似的飘进病房。我说:“董柳,一**xx了。”董柳一声不吭,揭开被子看一看一**的**,就坐在**头,傻了似地发呆。她的神态让我害怕,她哭出来就好了。一会任志强董卉和岳母都来了。岳母语无伦次,说了好半天才说明白,是一壶**刚烧开放在案板上,不知怎么就掉下来了。我说:“一**呢,有多动症,到处****。”董柳说:“那你的意思是还要怪他?”董卉说:“不幸中的万幸,冬天还隔了几层**子,要是夏天,一条**都烫熟了。”她几句话说得我心跳,觉得今天倒是拣了个便宜似的。董柳说:“今天不出事,明天要出事,楼道里黑古隆冬旧社会,谁看得清?几年了一间厨房都没有。”她一说我恍然大悟,这事不怪别人,只能怪我,怪我自己!我总觉得自己有什么不对,原来不对是在这里!我打自己打得太轻了,实在是太轻了。我**地蹲下去,**拼命拔自己的头发,一定要连头皮都**下来,我才解恨!董柳望着我一声不吭,任志强和董卉跑过来,一人拖住我一只手。我说:“让我扯,让我扯,扯下来了我就解恨了!我愧为人父,愧为人父x!”他们把我的手**了,我右手抓着一撮头发,把它放在眼前仔细打量着。董卉说:“**,你脸上有**,半边脸肿起来了。”董柳一声不吭望着我,岳母掩了脸在哭,我望着那一撮头发,忽然大笑起来:“xxx,哈哈哈!哈哈哈哈!”

坐在办公桌前我想不清什么,孤独布满了每一个弯曲而琐细的空间。看着办公桌我想着自己在这张桌子边也坐了四年多了,人也老了四岁,可这张办公桌还是一点没变,连那几点墨渍都是几年前的老样子。再这么坐几年,一辈子就彻底完了。正想着董柳在楼下叫我,我没做声。不一会有声音到楼道里来了,董柳叫我几声,我说:“让我安静一下。”这时一**在叫:“爸爸,爸爸!”我说:“一**这么晚了你先跟妈妈回去。”这时儿子在**外就唱了起来:“刮风我也不怕,下雪我也不怕,****找我的爸爸,我的爸爸。找到了我的爸爸,就带他回**。”我**住发酸的鼻子,把眼睛闭紧,忍着,忍着,不让眼泪**来。这么多年来我都把自己设想**一个忍者,可我忍了什么?忍得心痛只是忍了许多委屈,许多羞辱,还要永无止尽地忍下去。开了**我抱起一**说:“我的儿子!”走到了楼下,一点一点的凉飘在我的手上,脸上,脖子上,下雪了。

泰山宝贝满船归

我去找晏**,想跟他谈一谈,敞开来谈一谈。进了**他在看电视,说:“**池好久没来下棋了。”我说:“儿子病了,天天守儿子去了。”他说:“我怎么不知道?”我把事情说了,晏师母在一旁不断惊叹说:“真的?真的?”这种惊讶使我受到鼓励,就讲得更详细些,比划着剪开**子,董柳扎针的动作。讲到一半忽然想起祥林嫂,就打住了,开始下棋。很久没下了,下起棋来我觉得**很好,很**,舍不得离开这种气氛,就把来的目的放在一边,拖延着,下了一盘,再下一盘。几盘下来了已经晚了,晏师母说:“老晏你明天早上还要起早点,给阿雅送衣服去。”我马上告辞出来。走到外面天上下起了大雪,雪**在脸上融化的**使我非常清醒,像生命的蓝**灵在给我一种提醒。我为什么要拖延,没有勇气开口谈正事?我意识到自己在逃避,哪怕是面对晏**吧,认真讨论自己怎么才能爬上去,这实在太伤自尊心了。我往**里走,走到楼下我想着又拖了一天,心里急得痛。我在进**的一刹那对自己说了声:“停!”一只脚什出去悬着,没落下去。我用这样一种姿态站在那里,想着自己如此没有勇气,更严峻的挑战还在后面呢。人最大的敌人是自己,天地不限隔人,人自限隔于天地。这么多年来证明了,自己按心愿去做的事,那一定不是什么好事,只有使自己难受了,别扭了,才是希望所在。得到才是真的,可天上会掉馅饼吗?

我现在绊脚石不是别的,就是我自己。这个念头从我心中掠过的一刹那,我想也没想,就抬起右脚踢在**的****上,**一软,身子往前一窜,差点摔倒,跨出一步,才站稳了。我骂自己说:“它妈的,下毒手x!”不容自己再想就往回走。到晏******口我马上按了**铃,怕自己犹豫。晏师母开了**说:“忘记什么了?”我坚定地说:“还想找晏**说个事。”她马上夸张地**出惊讶地神**,又看一看手表。我进了屋说:“又来打搅师母您了,我经常来打搅,要是换了别人早就不高兴了。”她脸上缓和了一点说:“没**。”我说:“厅里谁不知道您是贤内助,不然这么晚了我也不敢来了。”她笑了问:“谁说过这样的话?”我顺口说:“人人都这么说。”晏**披了衣服出来,师母给我倒了一杯茶,这是头一次。又把电暖炉推过来开了,这也是头一次。我没料到信口开河说句话有这么好的效果。她关上**去xx了,晏**说:“人人都**听几句好话,大为什么时候也学会这一**了?”我说:“本来就是嘛。”他笑一笑。晏**递给我一支烟,自己也叨了一根,我说:“晏**知道我今天想**根烟?”他说:“看人还是看得懂的。”我说:“您**我看一个人。”他把烟举了举说:“是看你自己吧?”我一拍**说:“您是真人不**相x,我觉得那几间厅**办公室,怎么样也应该有一间是你的。”他自嘲地一笑说:“等明白过来,已经过了气了。”我鼓起勇气抓住这个话头说:“那您看看我过了气没有?”说完这句话我如释重负,话题已经打开,也并没有自己设想的那么难堪。他吸着烟,不做声,我紧张地望着他。他说:“三十多了吧?”我说:“三十四。”我右手比划了一个三,又一个四。他说:“也可以说没过气。”我心里一跳说:“那就是说,也可以说过了气了。”他点点头说:“也可以说。”我说:“没希望了?”他叹气说:“**池x,早**什么去了?”我垂了眼不说话,叹一口气。他望着我,要在我脸上看出什么似的,半天说:“**池你吧,就是把自己看得太重了。”我不解说:“我一官半职都没有,怎么把自己看得太重?”他笑了说:“正因为把自己看得太重,才一官半职都没有。你想**着那口气甚至还要挑战,又想从中得到一切,那不合逻辑。大丈夫以屈求什,什着的人,谁不是屈过来的?做个大丈夫不容易x,不然怎么叫做大丈夫?一个xx人,他把屈什这两个字放在心里**揣摩透了,他就有办法了。”他说着**nie了拳缩到腋下,**地打出来说:“屈就是蓄势,不蓄势能有力?把自己看得太金贵就金贵不起来,这是生活的辩证法。不把自己看**什么,才可能**为一点什么,一开始就把自己看**什么,那到头来什么也不是,这也是生活的辩证法。把自己看那么金贵,总想上面慧眼识英雄,可能吗?不合乎人*吧!屈原是你佩服的吧,还有xx,他们就是把自己看得太重了,怎么样?这是几百年一遇的天才,才没被****淘去,淘去的就不知几何了。”我说:“把那些大人物一路数下来,就没有几个命好的,莫不冥冥之中有什么力量跟他们过不去?”他又接上一根烟说:“**池还是想事情的人吧。他们才气冲天,不可拘于斗室之内,*情独异,不肯垂首低眉伏**。他们是为社会不容的人,官场没有他们的一席之地,他们必须出局。这**就了他们,又祸害了他们,他们的一生无不悲凉凄惨。他们都是绝顶聪明的人,但他们在一种状态中,一个局中,他们面对的不是哪个人,状态是不可**的,因此连他们也无可奈何。他们是传统,但置他们于绝地的也是传统。”我点头说:“一想起这些名字吧,叫我屈我就屈不下去,有些话说不出口,说了就对不起他们。”他笑了说:“你刚才说师母不是说得**好吗?顺着势去说,又**你凭空nie一朵**出来说。”又说:“对不起?天下就没有对得起这些名字,又对得起自己这一生的好事!”他指头点了我说:“连曹雪芹都做不到的事,你池大为想做到?那你比他还聪明?”我说:“做人真难x!”他说:“想想吧你想想吧,把屈和什这两个字想透了,咱们再往下说。”

晏**又给我一支烟,我抓起打火机给他点上,自己也点上。他吸了一半把烟灭了,我赶紧也灭了。他嘴角含着笑,微微点头说:“**池你缺的不是悟*,是意志。”我说:“意志慢慢培养吧。”他说:“慢慢培养?挨河之清,人寿几何?机会往往只**个尾巴给你,你那一刻没抓住,就一去不复返了。”又说:“我年轻的时候也舍不得屈一屈,先是聂厅**,再是施厅**,我有什么想法,一定要说出来,忍都忍不住。你千万**以为自己是好心,就会得到理解,绝无此事。当年施厅**一个想法出来,九牛拉不回。我听到不少议论,想着自己是秘书,要为领导着想,找到了适当的机会,把这层意思说了,本也是希望他的形象更高大,工作做得更好。谁知我当场就被顶到墙上,他说,那些议论都是别有用心。我从此就走下坡了。人把自己这一辈子**完,只要一句话,一句话!文革来了,当了造反派,文革去了,一清算,这一辈子就完了。xx的事情,能说吗?总之你不该说,你说就是你的错!我看了几十年,就看清了一个人字。人有偏见,人永远站在自己利益的立场上考虑问题,所以人从来不讲道理,因为他只从自己的角度去讲道理。没有谁整你,没有谁说你一句不是,甚至一个难看的脸**都没有,可是你出了局,你完了,他不给你机会,你跑到哪里去叫屈?从来就是以柔克刚。你就是不能去设想谁天然就能代表公正,别说他是凡人,他是孔夫子都**x。”我说:“只是人在那个份上最**扮演公正的化身。”他说:“你说对了,但只对了一半,不是他们自己**不**,那是一种角**需要,给你到那个份上,你也要那么演着。”我说:“有偏见有冲动又要做出公正化身的姿态,总是双重人格,这么做着也不容易呢。”他说:“你说对了,但只对了一半。**角**了就没有你想的那么困难了。”

我沉默了一会,内心看不清楚的黑暗之处像有一把刀冲出来,横冲直撞,把自己留恋的趣味统统砍断。我说:“做个人真不易容,你想清高点,一大堆问题等在那里,你躲到哪里去?怪不得有人逃去做和尚,连跌在**园里的贾宝**都要去做和尚,他没办法让自己与游戏规则合拍,就逃避了。”他说:“事情说复杂也复杂,一直问下去就没个尽头,哲学**挖一辈子也挖不到底。说简单也简单,该**什么**什么,山沟里的农民伯伯也明白。你说你该**什么吧。”我用手在眼前盘旋着说:“人转了多少弯,还是为了一个活字,活得好点,有自尊点,人就是这一辈子,眼前就那点东西。痛快点了结了这一辈子,就算了。”他说:“明白了一个道理只挂在嘴巴上,还不如不明白,你总不能像我一样办事员到老吧。零落**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这么写写是很有诗意的,真落地**了泥,谁会来闻?没人闻,香也是不香。”他的话震得我心里怦怦地响,我说:“我想着自己也应该动一动了。憋了这几年,人都憋病了,心里直发虚,人好像是悬着的。经过儿子这一回事,我的想法也变了。权和钱,这两个俗物,xx的挡在路上,你绕得过去?人活着要解决问题,解决问题要靠这两个俗物x!世上的事你看得越是清楚,就越是无可奈何。”

晏师母从房里探出头来望一眼,我马上说:“我这就走。”晏**说:“今天跟**池谈出点味道来了。”他送我下了楼,这是头一次。外面飘着大雪,我请他回去。他抬头望着雪**飞舞若有所感说:“又一年了。”听了这话我急得心痛,说:“不知道过去几年怎么过去的,都忘记了。”他说:“回去想想吧,要打倒自己心中的不倒翁,容易吗?”我说:“我已经打倒了。”我知道我已经挖了很深的****,把过去的自我理葬,这也是历史埋葬的,人拗不过时代。很多人在不觉之中就完**了这个过程,甚至连过程也没有,我却经历了这么多**,最后还是举起了锄头。

回到**中董柳已经xx了。我没开灯,**到**上xx下。董柳惊醒了说:“太晚了。”我说:“下棋去了。”她说:“你还有心下棋,世界上还有这样没心的人。”赌气地一拉被子,我的身子全**在外面了。我把被子拉回来说:“其实我是跟老晏说话去了。我想换一种活法,老晏他也支持我,就把自己的想法说了。”董柳说:“早该这么想了,到今天!”又说:“我看一个人他是那个样子他还是那个样子,改也改不到哪里去,**它改不了──我不说了。”我说:“你这张嘴跟**xx一样。”又说:“这次你看我的表现。”她说:“那我们明天晚上到马厅****去,你敢不敢去?”我说:“去**什么,又没有事,没有事怎么好去?”她说:“老晏支持你有什么用,要老马支持你才有劲呢。老晏是谁,老马是谁?”我说:“没有事总不好意思去。”她冷笑说:“这就是你的表现?我说**它──算了吧。”我下了决心说:“那我们就去。不过进那张**是要有点心理承受能力才行。”她说:“怎么没有事,别人都让你用车送我一**去医院了,你去谢谢也是应该的。送得不及时,一**还好不这么快呢。”我说:“这就跑到人****里去?看得一清二楚这是一个借口。”她说:“你有借口还不敢去,人**连借口都没有还要钻进去,那你还有什么戏?没戏!还没开始就被别人**了!你说要重新做人,那你是哄自己**的,我第一个就不相信。我陪你一辈子倒没什么,我就是不甘心我一**也这么陪着。”我一听儿子的名字,马上说:“去!咱们完全去彻底去。去谢谢也是应该的,本来就该谢,不谢就太不近人情了,是不是?”这样说着我觉得有了充分的理由。会来事的人能够无中生有,我有中生有还怕什么?怕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