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和看着我，眼神疼痛而不忍。他没有再说什么，我的固执，他是清楚的。明知道是错的，却死不悔改，他是懂我的。
苦空空的房间，像是一艘沉在海底的船，没有一点声音。我觉得孤独，好像全世界就剩下了我自己。眼前出现幻觉，我站在一座小小的孤岛上，到处都是水，渐渐往上蔓延，就要将我淹没。我呼救，但是没有人。
故李响端着果汁找过来，看到我，连忙放下杯子。
自来水的声音很吵，我手里慢下来。我眼前出现那个明媚的女子，她笑着，晴天一般美好。现在，她就要成为江和的妻。江和，那个曾经我将整个少年和青春的梦想都盛放在他身上的男人。如今，他就要娶另外一个女人。
花园后面的广告牌上闪着一行字“莫言，嫁给我好吗？”我愣住。在除夕，这样一个特殊的时刻，李响用这样一种特殊的方式向我求婚。
于是我转过身，头也不回地和李响离开。
“不必担心，他们会喜欢你的。”回去的路上，李响一边开车，一边握住我的手。
回去之前的晚上，我站在旅馆的楼顶，那里有个大大的晒台，可以在上面看星星。也许因为是高原，星星看起来特别低，仿佛触手可及。
“你很好奇为什么我对于母亲的死如此平静，是么？”我问。
我想起几个月前独自坐火车去广州找江和的情景，那时候是夏天，车厢里闷热而拥挤，我也是这样枕着铁轨的铮铮声音，到了他的城市。
“怎么了？”他注意到我盯着他看，在反光镜里问我。
“乔，我知道你是这样的执念，但是不要因此就对周围的人视而不见。我看得出来李响对你是真心的，如果你能够放下包袱，跟着他，未必不会幸福。”
我轻轻抽出被他抓住的手，我希望被握住，但是不是这只手。那只手，或许这辈子都不会在我手里。我一直飞蛾扑火，不肯放弃。只因为那是唯一的希望和光明。只是我得到的，不是我要的。我要的，永远得不到。
李响将我打横抱起，我已经哭得神志不清，他把我放到后车座，拿毛巾给我擦身上的雨水。我们都湿透了。他把毛巾塞给我，然后动车子。
“你要做什么？”李响正和医生说话，抬起头问我。
有段时间不想念江和，甚至不会记起他的名字，他的脸。当身体承载痛苦到达一定限度的时候，会自动进行回避。因为想起他，总是痛，所以就不去想起。曾经，江和是空气，没有他我活不下去，他是所有生活下去的意义。感觉生活在一种真空的状态，一切都显得不真实。呼吸，但是找不到理由。就是这样。
“我不会做什么，只是照顾你，你明白？”他说，眼神温柔。
我弯下腰，给他看苏晴在电话里告诉我的地址。让他载我去。他笑着让我上车，非常热情。
“现在吧。”
我一个人住在租的房子里，考虑如何解决肚子里的孩子。我只能独自面对，没有人可以帮我。
我的心有一瞬间的陷落，转而换上平静的声音。“你好，我是莫言，请找江和。”
“林屿森，够了。”我说。
他说要来？我是真的不知道。去广州回来直接就去找文森特，算算已经很久没有去看信箱。也可能我压根就是不想再收到他的信，我早已决定要丢弃那一段回忆，连同林屿森这个人。
汽车站的喇叭响起，我该走了。我站起身，向文森特道别。
“人活着，总要面对风雨坎坷。倘若遭遇劫难，也要有着清淡的心境，毕竟很多东西不是我们可以左右的。我没有什么抱怨，因为现在这样的生活是我乐意的。”
我想起文森特的话，他说“梵高是个永远的孩子。他的眼睛永远干净，所以可以画出那样纯净恣意的画。他的单纯真诚是难得一见不能复制的美。然而他终究是个病人，他割下一只耳朵，送给一个妓女。在世界看来，他是疯了。但是在那只耳朵的听觉里，是这个世界疯了。”
但是他终究没有。检票的通知从喇叭里突兀地响起来，我轻轻地在寂静的空气里交握住自己的手指，冰冷而苍白。我站起身，拿着票进去检票。
“我们不可能的，莫言。我想你过得好，你应该找一个健全温暖的人，给你爱护，承担你的伤痛。你应该好好被爱，莫言。”
我抓起地上的包，打开门往外走。
“莫言，你怎么会来。”江和接过我手里的行李。
那时候是文森特给的温暖支撑着我。一个孤独的人，独自漂泊在异乡，打败他的往往不是疾病本身。我有幸认识他，于稀薄人情中，给我继续走下去的勇气。
“为什么，你并没有说错。”我抬起脸。
我怀疑自己听错，抬起脸。他说，“有人。”
“那么，乔小姐愿意给我们杂志画插图么，我可以提供让你满意的待遇。”他微笑着，自信中不乏恭谦。
爱着一个人，很容易可以看出来。因为爱着一个人所以孤独。爱到绝境，只能一无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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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短几个月，我的进步让文森特称奇，他说，“乔，你有惊人的天赋。”
就这样，我离开生活了5年的s城。
我和林屿森在低矮的阁楼里拥抱。他的身体因为紧张兴奋而微微震颤，他抚摸我的脸，带着郑重和小心。
能说的该说的，我都说了。我拎起沙上的包，拉门离开。
“等等……”李响叫住我。
“我会安排你以主编助手的身份去，那边会有人接应你……”
我愣了一下，怀疑自己听错，他竟然答应帮我去法国。我转过身，他依然背对着我，我看不到他的表情。
“谢谢你。”我挤出三个字。
“具体安排我会邮件给你，也就这几天的事，你自己好好准备。我只能保证你两年的交换期，至于之后，我也无能为力……”他的声音里带着某种隐忍，虽然我们只有几步之遥，却感觉那么遥远。
“莫言，我希望这是我为你做的最后一件事。”他说。
我去李响的房子里拿回我的东西，没有遇上李响。他应该有好多天没有回过家，冰箱里空空的，窗台上的绿萝也好些天没有浇水。
我下楼到市买了一些吃的，放到冰箱里。给阳台上的植物浇水，将房间打扫了一遍。
收拾好自己的东西，我的东西，一件不落都要拿走。我希望这里干净得就像不曾有我出现过，也许有些可笑。要离别了，我竟有些舍不得。住了这么久，从没如此仔细地打量过这间屋子。
也许我们对一样东西的怀念，总要等到失去以后。
我拎起行李，将钥匙轻轻放在客厅的桌上。这是李响特地为我配的家里的钥匙，如今要还给他。
最后看一眼熟悉而陌生的地方，然后关上门。这扇门，从此将我们隔在两个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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