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你祖母老坐在这院子里绣花,她绣出的蝴蝶一只又一只地从她的绷子上飞走了。无影无踪。那父亲开口了。

真想看看那些蝴蝶啊。林小丫叹道。

林小丫叹息的时候,脸上显出迷茫的表情,这使她有点像我记忆中的成熟的年轻女子。也许这两个人都在竭力想象祖母的蝴蝶吧,反正这时,我听到了微弱的翅膀扇动空气的声音,那种沙沙沙的声音,比雪花飘荡的声音略微大一些。可是空中并没有蝶。这种天气,蝶是会冻死的吧。林小丫半张着嘴,脸上像老年妇女一样布满了悲苦的皱纹。她的背都好像有些驼了,我认不出她了。那位父亲也在倾听,他那紧绷绷的脸略为放松了,我觉得他沉入了回忆的黑洞之中。也许在那阴沉沉的黑屋里经历了彻夜的焦虑之后,父亲才记起了先辈绣出的蝴蝶吧。那么我,会不会是林小丫和她爹爹合谋的产物?↗米↗花↗在↗线↗书↗库↗http:Bookmihua

我突然现,那些小屋里的人们都出来站在门口了,他们全伸着脖子朝我们这边看呢。难道真有蝴蝶,他们都看见了?真是怪事。也许这些人夜里点着灯睡觉也许并没有睡,像林家父女一样在想些离奇的事,到了白天,他们的眼睛就看得见那些无形的事物了。还有一种可能就是他们是在看我,他们看见了我肩膀上的那个不存在的头。多么可怕啊。一瞬间,我感到自己的视力又加强了,尤其在脚跟那个部分。我看到人们站在薄薄的地壳上,下面是巨大黑暗的空洞,每当他们当中某个人说一句话或跺一跺脚,无底的空洞中就显示出微弱的闪电。我于是期待林小丫说话,我想看看她的电流是什么形式。可是这个林小丫变成了老年妇女,沉默而颓唐,像被什么东西压垮了一样。那位父亲更是好像已经不存在了一样,我简直怀疑他那黑棉袍里头是否还有完整的躯体。

爹爹,我们走到哪里了啊?林小丫问她父亲。

小丫啊,快到海边了呢。

在我的西边,一间草屋的门口,一位妇女跳起来了,她跳了又跳,她下面的黑洞在放电,将洞壁照亮了。那些洞壁上有些图案,都很模糊,像是地层的变动自然形成的,它们有规律地排列着。女人每跳一下,其中一个图案就一下光。啊,那好像是鸟!难道鸟原先是生活在地下的?我记不清了。现在,所有这些人全跳起来了,他们下面的黑洞被强大的电光照得雪亮。我看到壁上的鸟们都在原处扇动翅膀,这些白色的鸟,它们多么不甘寂寞啊。与此同时,我被地壳的震动影响了,我感到我脚下的根基在松动左、右左右不,我没有倒下,我站住了!林小丫和她父亲一齐停下脚步看着我,他们吃惊地张着嘴。

刚才我差点倒下了,爹爹。幸亏我的脚有这么大。您瞧,太阳!要是我在阳光里消失了,您可不要伤心啊。林小丫说。

看来小姑娘将我当做她自己了,她真古怪。看她爹爹怎么说。

怎么会伤心呢,高兴都高兴不过来呢。爹爹一撇嘴,说道。

他俩继续低着头在绕圈子。阳光照在林小丫的脸上,那张脸又变得十分幼嫩了。她脱下棉帽,张嘴哈气,她哈出的气在空中形成鸟的图案,一只,又一只。我的细腿在抖,我为什么这么激动?是因为她就是我吗?那位父亲也很高兴,但是他表达自己的高兴的方式很奇特,他恶狠狠地扬着拳头,像要同什么人搏斗一样。我还看见前方有一个人,他那么兴奋,一下就跳到了半空,他落不下来了。他想飞,笨拙地划动双臂,可是有个小男孩将身体吊在他的腿上,男孩用力向下蹬。啪的一声,两人一齐落在雪地上。他们抱头痛哭。

人们一停止跳动,下面的黑洞就缩小了,鸟儿也消失了。他们看上去那么怕冷,他们缩头缩脑地回屋里去了。我听见有人在屋里哭。这是些爱哭的人,同我记忆中的人们不太一样。林小丫跑过来抱住我时,我害怕极了,因为我觉得自己会融化她身体里头热力四射。她抱着我晃了一晃,我感到自己的脚都要离地了。啊,她会不会摧垮我?!她朝着我的头部应该在的地方吻了一下,我想象中的胸膛里便一阵啪啪作响。

那个人已经快到海边了。林小丫的父亲说。

林小丫松开我,又去想她的心事。他俩踏出的这个圆圈显出了黑色的泥土,我的同胞在他们脚下化成了水,又流到旁边结成了冰。想想看,这父女俩有多大的热力。

我无意中往周围扫了一眼,现雪地里已经立起了三个雪罗汉,他们都有着细细的腿,笨重的身体,远看像白蘑菇。这是周围那些邻居塑起来的,有一个人还站在他的作品面前愣呢。当我看见那三个同类时,他们也变成了我。现在我面对这个倒霉的家伙了,他正在将自己的头往雪地上撞击,他是想撞掉自己的头吗?我没有头部,我体会不到他的苦恼。

林小丫惊讶地停下来,打量我的四个身体,我听到她在说:雪蘑菇,雪蘑菇爹爹啊!

我不知道这父女俩是高兴还是悲伤,他们的情绪越来越难以捉摸了。

屋檐边,我的一些同胞正在融化,,,声音将我带到诞生时的喜悦之中。那时在空中,一片白晃晃的,后来后来林小丫就来了。我记起来了,林小丫塑我的时候,她父亲那双眼睛在小屋窗口那里闪闪光,如同两只巨型蓝色鹰眼。现在我成四个了,他的目光反而暗淡下去了。当北边又出现一个我时,这位男子的身影就变模糊了。我真想去抚摸几下这个影子,可是我动不了。

哈,我成了五个!新的这个我是突然出现的,我只有一条细腿,眼看就要被风吹倒,可是我立住了。啊,我胸膛里头在怎样地震动啊,就像风暴塑我的那位男子已经走远了,然而我还听得到他那悲喜交加的啜泣。我是用脚跟听到的。这个人,他是一名锁匠,他最擅长于做一种心形的锁,他将做好的产品挂在屋檐下展示。现在,我在胸膛里的风暴中目送他远走他乡。

我还在增长,六个、七个、八个林小丫目瞪口呆地站在我当中,她的身影也正在变得模糊。许多个我又一次回到夜里的情景之中那时,我还是散漫的雪花,我在空中尽情飘荡,完全没有成形后的那种绝望感和恐怖感。也许,是林小丫和她那阴沉的父亲在睡中听到了我那自由的歌声?她冒冒失失地从屋里冲出来,凭着残存的记忆塑出了第一个雪罗汉,从那时起便将自己的命运同我连在一起了。现在,她目睹了我在她周围生长和增殖之后,她自己反倒要消失了。我成了我们,我们这些细腿的蘑菇晃荡得多么厉害啊!

天上并没有风,只有那个孤零零的太阳。

我成了庞大的蘑菇群。将我塑出来的人们一个接一个地消失,而我们留在原地。我看到了那种奇观:无底的巨大黑洞之上有一层薄薄的地壳,那些造型古怪的雪罗汉以不为人所理解的方式在地壳上扎根。吱呀,吱呀,吱呀这是我们,也就是我摇晃时出的声音。我不由自主地在摇晃。为什么要有腿?是为了可以摇晃啊。我在延伸,向那一望无际的白茫茫的天边延伸。总有些神出鬼没的人又塑出两三个我,然后他们就分别独自远行了。天地间是因为有了我这种异物,才显得如此壮观的吗?

林小丫,林小丫,这是你的初衷吗?我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