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号人真是无血。”复查对旁人说。

有时候他的精神有点反常的振奋,在地上挖着挖着,就突然响亮地叹一口气,或者对远处的一只狗威风凛凛的大吼几声,见我们没有什么反应,最后满脸忧愁的冒出一句:“呀呀呀,不得了哇。”人们奇怪地问,什么不得了?他连连摇头,说没什么没什么,嘴里挂着一丝得意,对大家的失望和漠然投来淡笑。

统计表明,“边际人”的犯罪率高,精神病人多。语言把握之外的一切陌生对于边际人来说,是知识力所难及的混浊,最容易瓦解意识和断判能力。同样道理,性的语言盲区也最容易让人出现失常。这也许是性历险得以妙不了言的前提,当然也是色欲为祸的前提。美人计在很多时候可以动摇强大的政治决议、经济谋略、军事格局。一夜风流可以在很多时候销溶人们的常识,把人们轻易抛入奇思异想险境——就像在马桥人铁香身上生过的情况一样:

“走得也要你背!”

“你就是马本义?”

不知是谁在远处大叫,但我根本不知道叫的是什么。直到事后很久,才回忆起那人是叫我赶快拔出犁头。

“没有牌子。”

本义咳了一声,宣告他的到场。

他的意思是:磨子是他爹打的,就是他爹的。

我后来才知道,万某是张家坊人,本名万山红,当过两年民办教师,不想当了,就回到村里学过两年农业,甚至还能同男人一样犁田。她是正牌高中生,又是公社共青团的宣传委员,公社有什么大事,常常请她去帮着写一写或算一算,据说还要培养她当什么接班人。因为这一点,人们还尊称她为“万老师”或者“万宣委”。她不喜欢后生们叫她“万哥”,但寡不敌众,众情难却,日子久了也只好接受人们这种叫法。我应该承认,摘了棉帽子的万哥还是很有几分姿色的,鲜明的轮廓,耳下直到下巴的线条特别有力量,在男人堆里走来走去,如同一把利刀在草料中进来砍去。但她似乎不爱说话,同我们一起修了一冬的公路,也只用她稍稍沙哑的嗓音对我过几次类似“可以”、“不行”、“吃饭吧”一类的指示,而且说话的时候,脸板得木瓜一样。

只要还有语言,他就可能一直活下去,活入深深的未来。

马桥人似乎具有一切执政者的洞明,早就看穿了这一点,因此把权利归结为话份,归结为说。

“我说什么了?”

幸好客房里有一台黑白电视机,正在播一部老掉牙的武打片。我拿出兴致勃勃的样子,一次次把目光投向武士、小姐、老僧们的花拳绣腿,以示我的沉默情有可原。

马桥人有一个特殊的词:“冤头”,有点像“怨”,包含了爱与恨两种含义。冤头常常处在这样一种处境。对方已经毫无可爱之处,因此惯性的爱不再是情感,只是一种理智的坚守和苦熬。人们可以想象,一种爱耗尽之后,烧光之后,榨干之后,被对方挥霍和践踏得一千二净之后,只剩下爱的残骸和渣滓,充满着苦涩,充满着日复一日的折磨。这就是“冤”。爱者可以有回报,在付出爱以后,至少可以给自己留下某种动人的回忆。而冤者没有任何回报,什么也留不下,一直付出到自己一无所有和全部输光的地步,包括一步步输掉了爱的全部含义和全部特征。到了这个时候,在道德舆论面前,冤者也就输掉了问心无愧的权利。

他也是个汉奸。我后来才知道,在马桥人的语言里,他的父亲是汉奸,他也逃不掉汉奸的身分。他自己也是这样看的。知青刚来的时候,见他牛栏粪挑得多,劳动干劲大,曾经理所当然地推举他当劳动模范,他一愣,急急地摇手:“醒呵,我是个汉奸,如何当得了那个!”

本义举臂高呼:“一定要解放台湾!”

少年气咻咻地跑到门外疯骂:“老杂种!老土匪!你这个老反革命!动不动就打人,算什么教师?”他破口大骂,“你以为这还是旧社会?还想作威作福涂炭生灵丧权辱国吧?”他用了两个很书面化的词。“你活该!你捡牛屎吃活该!你去坐牢我还好些。我将来要当总统,也要搞运动!老子根本不给你这号假货平反我告诉你!……”

这一天夜里有雨。他打完最后一次蘸,吞烟土自杀。他换上了一身干干净净的衣服,刮了胡子,连指甲都细细地剪过。

“两天,就是两天!王老么当时要是没生疖子,接了令箭流逝就去,我爹不也成了共产党?”

“一到你们这儿就特别饿,不吃不行的。”他说。

雄狮的父母没有理由悲痛。

副主任大喜。“穿泡了吧?把戏玩不下去了吧?”

一个警察不同意副主任的看法,舍不得打道回府,说既然已经到了这里,何不让她再试试,反正今天是做不成什么事了。

副主任想了想,看看天,也就没有反对。

给我讲这个故事的人,说到这里神色飞扬,说事情奇就奇在这后面。他说黑丹子一走进本义的家,就神了,不仅熟门熟路,晓得吊壶、尿桶、米柜各自的位置,而且一眼就认出了半躺在床上的老人就是本义。她泪水一涌而出,喊出了本义哥的名宇,倒地而拜,抽抽泣泣。本人耳朵更背了,费力地睁大,见满屋子陌生人面,不知生了什么事。直到他填房的婆娘从菜园子回来,向他吼了几句,他才明白了几分。他完全不能接受眼前这个乳臭未干的小女崽,眼睛鼓得铜钱大。“要钱就要钱,讨饭就讨饭,做什么鬼?人还没有做成个样,如何就做起个鬼来了?”

黑丹子骇哭了,被人们劝到门外。

村里很多人都来看新奇,把黑丹子评头品足,联系当年的铁香,一个一个部位加以比较。多数人最后的结论是:这哪里铁香呢?铁香狐眉花眼的,哪里是这样一个酸菜团子呢?他们说着说着,不料蹲在阶檐上呜呜哭着的黑丹子突然抬头,提出一个令人吃惊的问题:“秀芹呢?”

马桥人觉得这个名字很陌生,面面相觑。

“秀芹呢?”

一个个都摇头,眼里透出茫然。

“秀芹死了么?…”。“

小女崽又要哭了。

有一个老人猛地想起来,说对对对,好像是有个秀什么芹,就是本义的同锅兄弟本仁家的。本仁好多年前跑到江西去了,再没有回来过。秀芹改嫁到多顺家,就是现在的三婆婆,在,还在的。

黑丹子眼睛一亮。

人们费了点气力才明白,眼前这个女崽既然是铁香,那么同三婆婆就是妯娌过一场的,难怪会问起她来。几个热心人即领她去找。“三婆婆住在竹子坡,你跟我们来。”他们对黑丹子说。黑丹子点点头,跟着他们急急地翻上一个岭,穿过一片竹林,远远看见前面一角房屋从竹林里闪出。

好事人早就朝前面跑了,进了黄泥屋大喊大叫,把空空的几个房间溜了一遍,现没有人。有人又去荷塘边,不一阵从那里出叫喊:“在这里,在这里咧。”

塘边确有一个正在洗衣的老婆婆。

见丹子飞快地跑上去,扑到老人面前:“秀芹哥,秀芹哥,我是铁香呵……”

老人把她上下左右仔细看了一番。

“你认不出我了?”

“哪个铁香?”

“我那一次住院,是你送饭送水。我走的那天晚上,在你面前叩过头呵!”

“你就是你就是你就是你就是……”老人想到了什么又没说出来,一句话哽着喉管,眼里开始闪耀泪光。

她们没再说话,只是抱头痛哭,哭得旁边的人不知所措,甚至不敢上前,只是远远地看着。一支洗衣的擂杯落在水里,缓缓地转着团。一件扭成束的衣也滚下水,在水中散开,慢慢地沉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