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会!你做的很好,说的很对,就是太正确了,也太不通情理了。”忽必烈自己解开领扣,喃必就手替他脱了内衫褂子。

阔里吉思站在原处,惶惑得不知该果断移开早已看遍看尽的目光,还是该跪下向她谢罪。

“说起来…最近真是没怎么见他啊……术忽难也不知道跑哪儿去了……”爱牙失里想着想着念叨起来,身边的迈来迪翻了个身,嘴巴动了动,把她吓了一跳,转念又想,她有什么可怕的?她不过是觉得和她挤一张床太热,坐起来乘凉罢了。

“哪…哪样?我怎么知道?黑…黑灯瞎火的,我…我又看不见。”

“…初什么?”术忽难一脸茫然的望着满心喜悦的迈来迪,弄得迈来迪丧气的拍他的榆木脑袋,补上一句:“就是她从今儿个起,可以嫁作人妇的意思!”

“你……”她抬起愤怒得哆嗦的手,双目瞪大如牛眼,毫不留情的一掌扇在他的脸上,一声脆响足以见血。“你这混账!”

“术忽难你在说什么?”她还想笨拙的掩饰,人已经被术忽难拉起来,只见他二话不说的揭开卷起的毛毡,一手挎起可仁的手臂将他架入内室,又折返回来与她小声说道:

“原来…是这样啊。”爱牙失里有点心怀愧疚,被桑哥不剌瞧见,立即傻笑浮现。

她走到帐外停了停,想掀门帘的手也僵了一下,这聒噪的声音不是桑哥不剌是谁啊。她眉毛眼角跳了跳,果断的转身准备离开。

“确切的说,我也不知道,她是过得好,或是不好。……我已经,有四年未见过她。”他说到这里轻叹一声,抬眸面向身边失神的爱牙失里,“虽然我也知道你还是个孩子,可我面对你时总会觉得,如果倾听的人是你,我应该说实话。爱牙失里,很抱歉,我让你的姑姑,感到不幸了。”

因这几日是出外苑围猎,帝后百官皆住在帐子里,太医院也没有全员出动,只立了这一个帐子。此时太医院内乱作一团,两个人来了半天竟无人招待。帐内医官没剩几个,医女们忙手忙脚地拿药取布,一溜烟地从他们二人身中间窜过去直奔南边去了。

“哦?怎么回事?”忽必烈近来常感到腿脚不适,不爱站在一处过久,便顺着脚下人踩出的小路往前踱步。爱牙失里连忙装模作样的凑上来扶着他,而自己则骨头都软了似的挨着忽必烈。

“王爷是不是误会贫僧了?”可仁忍不住淡淡的笑看他瞪出火光的桃花细眼。

“您不必替我担心,我知道该怎么做。”可仁淡淡的瞟了湛悟一眼,轻声说道。

他闻言一愣,没有抬头,直接合上箱子,起身走到东墙藏经柜前,收拾好全部器具之后,才转身站在原地远远的看了她一眼。

“姑姑的家,该是世上最有钱有权的人家了吧?姑姑也曾父母双全啊,她的父亲,我的爷爷,是太子。世间除了皇祖之外,太子就该是最有财力,最有权势的人了吧?可是……姑姑她一点也不快乐,这样算是善报吗?善报的投生,便是这样不快乐的人生吗?”

“可仁。”她的脸贴在他的背上,沉闷的声音穿透他的身体传来,他明明看得清明,感受得清楚,听得清晰,却觉得这一切都那么似在梦里。

她的父母给了她生命,却没有告诉她什么叫爱。只有这个人,这个躺在冰冷的棺木中,不见天日的人,是告诉她——只知道憎恨他人的她,只知道世间苦寒的她,世上还有爱,世间还有温暖。

那七年晦暗难言的厮守如同魔咒在心底翻涌,那一日生离死别的苦涩如噩梦带着解脱的光环,天赐的姻缘不该是如此的煎熬啊。既然是煎熬,那到了分别便不该如此凝重凄凄啊。

“术忽难,跑这里来干嘛?”

“骑术再好,也要小心为上。公主身份尊贵……”

“大…大姑姑,莫要为难小的了,真…真的是王爷吩咐的。”婢女羞急欲哭,左右寻援,然而大家都在各忙各的,偶尔有人经过,怜悯地望了她一眼,不敢多看迈来迪,形色匆忙地绕开了。

那些梳妆的仆妇还要继续“帮公主出气”,显然外来的宫人并不知道她们的公主殿下与爱牙失里情同母女的事实。忽答迭迷失也不想和这些人分辨,没有必要的人,没有必要的话,她懒得说。

“有什么关系?反正都是皇家子女,迟早要接受这样的命运,嫁给我,总好过将来嫁给哪个部落的阿伯阿爷之类的强吧。”阔里吉思倒是不在意,随口回道。

“这是……?”忽答迭迷失脸色不佳,坐在炕墩上的伯蓝也怯赤也脸有灰色,不好意思的问道:“欧吉厄你这是做什么啊?”

“诶策格…我……我没……”

额和尼尔:蒙语“妻子,老婆”)

他躬身蹲下,将视角满满装入女儿充满稚气的脸,以及那毫不避讳的恨。如果她能恨自己,也是好的,至少她能给自己的心找到一个泄的出口,至少他这个人在她的生命中不是轻如鸿毛,薄如蝉翼。

娘也曾口染朱丹无人赏,面擦香脂无人闻,唇似笑,眸如泣,就这么望着她,有不舍,有愧疚,有难耐,有苦痛……人生百态悲苦怜悯都在那一瞬间的凝眸里,人生百年的爱恨别离都在那一刻化作尘泥。直望到她呆然无措,直望到眼中再无悲苦,唯剩一世落寞沉寂。

“没错,如果你不学会公主应有的礼仪和知识,我就不要你了,我就丢下你一个人,在这个没人疼你,没人爱你的宫里!说到底,你不过是我的侄女,连你爹都不关心你的死活,我又何必在乎你?”忽答迭迷失冷酷的说道,又指着爱牙失里,对迈来迪命令道:“给我把她带出去!我不想看到她了。”

剩下爱牙失里和阔里吉思的一众人,迈来迪见手边的爱牙失里一副忿恨的模样冲着阔里吉思,连忙道谢道:“方才多谢王爷护住我家主人,我们还有急事,这就告辞了。”

“不行!他们会打死他的!他好可怜!放我下来!你放我下来!你是坏人!你们都是坏人!放开我!”

少年哈哈大笑两声,回头看向近臣晕眩的眼睛,“所以我才说,这事太有趣了。”

迈来迪特意将她抱上自己下不来的高台上,可心里还是放心不下,又嘱咐店内的伙计帮她看着,才一步三回头的跟着掌柜去了账房。

她不知道,她将她藏在这里,却是没有给予她应有的身份,公主的待遇。她该像她一样,有自己的随从亲卫,师傅伙伴,俸禄宫阁,而她在她这里,却什么都得不到。得到的,也只不过是她接受了三哥的拜托,给予她的那一点点举手之劳的怜悯和施舍罢了。

今日才算见到本尊,她真是好看到把她吓了一跳的地步。

登时场面大乱,围着女婢嚷嚷的人是有的,但是大多数人如她所愿,不会忘记惩罚造罪的她。

“只可惜……那个人本不该是你的,我也绝不会,将她交给你的。”

“可是……如今除了你,我竟没找到一个可以将她托付的人,我真是无用之人,无用之人……”

错过了今时今日,将来的他们是否还有重逢的机会?

而他,是否该遵从妻帷幔后奄奄一息时的哀求?

“她可能给不了你任何援兵,给不了你每年贵重的赏赐……所以这个选择,我自作主张地,将它交给你。它本该属于你的。”

“你是汪谷的王,无人能替代。你有权为你的部落做出选择。如今已经没有月烈公主再来干涉你的决断,很快,也没有我这个碍事的妻子干预你的判断,这只簪子……碍事的簪子,属于你了。”

最后一刻,忽答迭迷失终于承认了他多年来的努力,他的出生入死,承认了靠着幸运成王的他,是真正的,汪谷的王。

如果当初,他毅然拒绝了皇上的赐婚,或许今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