圆明园不是观光区,参观的人不多。我们从大门而入,走进了一座废园。是的,圆明园早已被毁,但是花园的规模仍在,曲径小巷边,迎春花正盛放着。一片片黄色的花朵,开在断垣残壁中,别有一种怆恻的味道。刹那间,我了解那位记者所说的散文、诗、和壮烈感了!

表弟笑了,那笑容给我的感觉是:亲切,亲切,亲切!

好险!我想。朱娅又提供第二个事实:“还有一次,一个人一直不相信他,结果,他把一个硬币,变到那个人的肚子里去了。那人去医院照x光,硬币清清楚楚的在肠子里。那人吓坏了,跑去求他,他才又把那硬布变了出来”越说越神了!我听得惊心动魄,对这个人的好奇心也全都勾出来了。此时此刻,倒真的急着想见到他。好不容易挨到四点钟,负责和他联络的苏医生(也是奇人之一,会用气功为人治病)先赶来了,说:“他去看一个朋友,可能要来晚一点!”

“我负责月琴!”初霞说。

平淡的敘述后面,有多少故事?一個翻江倒海的時代(文革時期的摧毀力,簡直不是我們所能想象的。在大陸,大家用“十年浩劫”四個字來稱?十年“浩劫”二字,才能形容那種災難。我在大陸四十天,所交的朋友,几乎都是“劫后余生”的。)在?時代中,發生的故事一走動人心魄,怪不得大陸作家的作品,絕大部分用文革為背景。

有记者?我的心顿时乱如麻,我并没有准备见记者,我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心头的酸甜苦辣,更不是三言两语所能说清的。我正恍惚着,飞机已停稳,我跟着人群,就这样迷迷糊糊地下了飞机,一脚踏上了故国的土地!

我对初霞想得出用“奶瓶”代替“水壶”十分佩服,不过,总觉得这么大的人用奶瓶喝水,有点“那个。”初霞看出我的犹豫,在动身前,又用布给奶瓶做了四件“衣服”使它们看不出是“奶瓶”硬塞了两个到我的箱子里。

将近四十年的乡愁,却要用四十天来弥补。可能吗?不可能的!人们必须放弃许多地方。湖南,湖南的亲人多已离散,家园中可能面目全非,不知怎的,我最怕面对的,竟是故乡湖南,这才了解古人“近乡情怯”的感觉。当我把这感觉告诉鑫涛时,他脱口而出地说:“这也是我不敢回上海的原因!”

“成陶艺馆没关系,”承赉说:“一定要有两间大厅给我们唱戏!”他越说越高兴:“我们正缺地方票戏呢!”

“可以唱戏吗?”杨洁这个大戏迷,一听说唱戏,兴致全来了。“我们赶紧去找四合院!北京的‘小梧桐’里,全是四合院。赶明儿我们就去‘小梧桐”里钻一钻!”杨洁说着说着,忍不住就摆开架势,唱了两句,好像脚下踩的,就是四合院的大厅一般。就这样“四合院”成我们这一大群朋友的话题了。无巧不巧,几天后,李世济请我们去一个地方听大家清唱,是他们京戏界聚会的所在。我们一走进去,就是幢深宅大院的建筑…标准的四合院!杨洁碰碰我的肩,悄声说:“不错吧?可惜,这是马连良的旧居,现在,拨给京戏界,用来聚会研究的地方!”我笑了,心想,谁有这么大的野心,来弄一幢马连良的旧居?不过,那天,我在这幢四合院里,却享受到一生都没享受到的耳福。我听到了李世济的清唱!

自从来北京,我就逐渐进入情况,李世济,绝对是个人物!但是,没有听到她唱,还是不能了解,为何我所接触到的人,个个对李世济如此倾倒!我们去的那天,国画大师李可染和李师母带着儿子孙女一起来,李小可拿著录影机,兴冲冲给大家录影。座上佳宾云集,一交换名片,全是艺术界赫赫有名的人物。那天,李世济知道我不懂戏,特别把她的唱词,全写下来给我,再唱。她唱了一段“文姬归汉”又唱了一段“抗婚”“哭坟。”我这才领悟到李世济的魅力,她不但有金玉之声,而且唱得非常入戏。声音里的感情已十分丰富,她的表情更抓住了每个听众的视线,一曲“文姬归汉”她唱得眼泪汪汪。唐在灯为她操琴,两人间配合得天衣无缝。当她唱完,全场掌声雷动。连我这个不懂戏的人,也被她深深感动了。

那天,很多人都接着表演,散会时已是黄昏,李世济送我到大门口,忽然对我说:“四合院的事,大家都会帮你留意!”

哎呀!怎么人人都知道了?完全像真的一样呢!

作家出版社的亚芳也知道了,她热心地说:“我们出版了你这么多书,不知道怎么付版税,或者,我们帮你物色一幢四合院吧!”

亚芳,在我到北京的第一天,她就和作家出版社的另外两位编辑在楼下等我,当我看房间,订房间时,他们殷切切地守在旁边,一直对旅馆经理说:“给她最好的房间,然后我们再来结帐!”

为什么?我当时根本弄不清楚他们的身分和目的,马上,我就拒绝了。亚芳是个诚诚恳恳的中年女士,并不很善于言词。看我很困惑的样子,她递上了名片。可是,我仍然很迷糊。因为,那时候,我还根本不知道,我的,已在各个出版社,出版得十分热络。

后来,亚芳经?纯次遥颐翘缸盘缸牛簿吞甘炝恕5诒本颐刻于家硇矶喽嗟娜耍埠托硇矶喽嗟娜撕嫌傲裟睿行┤耍壹矶啻味技遣蛔∶帧q欠加屑氯梦壹且渖羁蹋刑欤昧艘坏前镂艺盏恼掌摇8阶詈笠徽牛俏液脱欠剂礁鋈说暮险眨鋈话颜庹耪掌约浩ぐ镆蝗拍诺厮担骸罢庹挪桓懔耍薄拔裁矗俊蔽椅仕!澳阌械灼梢栽傧囱剑?

她抬起眼睛,有些忧伤地看了我一眼。

“因为…”她坦白地说:“我猜你根本不记得我是谁。这张照片对我有意义,对你,大概没什么意义吧!”

她那忧伤的语气,使我顿时一怔。难道,我在这些日子里,曾经忽略过她吗?我注视她,清清楚楚地告诉她:“你是亚芳,我怎么会不记得你?我到北京的第一天,你就在照顾我呀!”亚芳眼睛一亮,脸就红了。她迅速抽出那张照片交给我,同时,给了我一个灿烂的笑。至今,她那笑容还常浮现在我眼前。无独有偶,要帮我物色“四合院”的,除了作家出版社外,还有工人出版社。大家言之凿凿,事实上,直到我们离开大陆“四合院”仍然只是我们这一大伙人的“梦。”

我在北京十二天,绝大多数的日子都很快乐。知道我的小说,在大陆每本销售量都高达七八十万册,对我来说,简直是个“震撼。”我的欢乐实在涵盖了版权问题。我想“读者”是每个“作者”最大的安慰,那种安慰,使我对出版权问题,版税问题,都变得“淡然处之”了。但是,当有一天,有位读者拿了一本我的假书来,那本书名叫“喷泉”冒我的名而出版,我当时就情绪低落了。接着,又有“风里百合”“忘忧草”等假书出现。等到有本“蛇女”拿到我面前来时,完全是一本下流的黄书!我翻了一翻,心里难过极了,第一次了解到“版权”的重要性。一个台湾作家,如何才能在大陆受到起码的保护?这实在是个太大的问题!我如何去告诉大陆上广大的读者,某些书不是我的“原着?”这是更大的问题。面对这些问题,我真的是非常非常不快乐。就在我陷入这种“不快乐”的情绪中时,卢马出现了。

那晚,我回到旅馆已经很晚了,柜台忽然打了个电话到我房间来,说:“楼下有位女学生,已经等了你好几小时,希望见你一面,你见不见她呢?

我有些犹豫,因为那时我已相当疲倦了,但是,柜台小姐却接了一句:“我都被她感动了呢!”

她都被感动,我怎忍心不见。于是,我请她上楼来。

打开房门,那少女站在门口,手中捧着一具白毛的玩具狗,脸颊红红的,紧张得直往嘴里吸气,半天都说不出话来。我伸手把她拉进房间,感到她的身子在微微颤抖。关上了房门,我竭力想缓和她的情绪,于是,我笑着说:“我是琼瑶,你呢?”“卢马。”她硬邦邦地吐了两个字,眼睛直直地瞪着我,不相信似的,做梦一样的。“卢马。”我说:“很奇怪的名字啊!怎么会取名字叫卢马?”

“因为我爸爸姓卢,我妈妈姓马!”她简单地解释,一对乌黑的眼珠,仍然一瞬也不瞬地盯着我。忽然,她就激动地喊着问出来:“你是琼瑶?你真的是琼瑶?我看了你许多小说,认为全世界,只有你能了解我,而你却离我那么远,你在台湾呀!”“可是,现在,我在你眼前呀!”我说。

我这样一说,卢马却在刹那间,掉下泪来。她一落泪,我的心就痛楚起来,我慌忙把这大女孩(十九岁,正要考大学)拥进怀中,抚摩着她的背脊,我一叠连声说:“别哭呀!有什么话,就对我说呀!不要以为我们距离很远,你瞧,你见到了我,不是吗?可见人生没有不可能的事…”我一面说,卢马一面哭。好半天,卢马才擦掉眼泪,羞涩地看着我,说:“能见到你,我太幸福了。这么幸福,我就忍不住哭了!”说着说着,她又掉眼泪,把玩具狗放在我的沙发上,她说:“我带这个来送给你,我知道你爱狗!你很多的事,我都知道,因为我看所有的报章杂志,只要有你的报道,我就把它剪下来!”她用泪眼看着我,又激动地抓住我的手喊着:“我的父母给了我生命,是你,让我认识了这个世界,如果这世界上没有你,我的生命一定是贫乏的!”

哦,卢马,你太美化了我!你也太神化了我!事实上,我那么平凡。只是,我也曾有过十九岁,我了解十九岁的各种情怀。于是,我握着她的手,向她细细解释我和她有的共同点。她认真地听,认真地思考,最后,她热烈地注视着我,真挚地说:“我一直就知道…你是全世界最了解我的人!”

她含着笑又带着泪地告辞了。我这才坐下来,打开她送给我的玩具狗,有张卡片从里面落下来,上面写着:“让这只小狈,代替你的欢欢乐乐,陪伴你的旅程!”

欢欢乐乐?我愣住了。我家里有一对小猎狗,我给它们取名叫“欢欢、乐乐”这还是最近一年的事,她怎会知道呢?我苦思中,才想起来,台湾只有“时报衷漂”报导过,可见时报衷漂那篇“琼瑶一百问”在大陆上,已经被转载了。

卢马的来访,带给我心中一股暖流,使我被冒牌书所弄坏的情绪,也稍稍好转了。到我离开北京那天早晨,卢马又打了个电话来,在电话中哭着说:“你走了,我唯一的朋友就走了,你有好多朋友,不会寂寞,我只有你,你走了我怎么办?”

爱哭的卢马,热情的卢马,她怎会知道,她也牵动着我的心呢!我的火车是晚上六点钟开,约她在上午十一点再见一面。她来了,在楼下大厅等着我,我看着她,红红的脸蛋,红红的眼眶,微颤的嘴唇…她塞了一本她的照相簿给我,在我肩上静静地依偎了几秒钟,一句话也没说,掉转头,她走了!卢马,她就这样盘踞在我心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