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觉思忖片刻道:“侄儿认为,有德堂兄出入赌场行止不当,但其目的却是为了借钱救女,情有可原。就算过失,也是无心之失,可稍加惩戒。家法第九条第二十一则有载‘无意为恶,造成恶果,可酌情从轻。’。有德堂兄此举也没造成什么恶果,故而侄儿建议可荆笞二十,以示警戒。月例便不要克扣了,毕竟他已经借了高利贷,每月光是利息便有三两之多,家中又无产业经营,再扣月例怕是会让他生计难为。那三十两高利贷的本息也要赶紧还了的好,若是惹得那些放贷者前来讨债,弄得沸沸扬扬的,怕也是对我林家声誉有损。”

得知消息后,林有德的妻子发了疯,一天夜里带着小女儿疯疯癫癫的不知去向。数日后林有德被发现吊死在自家房梁上。就是因为今日的这次粗暴的家法处罚,让林有德这一房家破人亡。也正是因为这件事,让上一世的自己惊恐万分,留下了巨大的心理阴影。

一名身子瘦小,两只眼睛骨碌碌乱转的小厮忙从旁边的小厮仆役的人群中钻了出来,跪下磕头。

其实也好理解。嫡子被视为林家纯种高贵血脉的人传承者,毕竟林家各房正房都是门当户对的有头脸的门户之家的女子。至于小妾婢女丫鬟之类的人,生出的儿子在地位血脉上都被视为次等。而那些考上科举冒头的林家旁系子弟,他们是给林家带来地位和回报的棋子,对他们的嫡子看高一眼便是笼络他们的心,这自然也是很好理解的。

绿舞小巧的身子轻盈的绕过林觉身旁,捧着茶壶来到案几旁,麻利的往一只茶盅中斟了杯清茶。

锣响三声。炙热而嘈杂的喧嚷声顿时消失,场间变得雅雀无声,所有人都伸着脖子看向刑场之中。

家丁啐了口吐沫搓了搓手,握着荆条来到林觉面前道:“二公子,得罪了。”

林觉皱眉道:“且慢,我有话说。”

“打他,哪来那么多的话?”长房二公子林颂喝道。

“家主,侄儿刚才已经说了,违背家法自然要惩罚,但总的教人心服口服。这么不分青红皂白便打,我不服气。”林觉朝着林伯庸叫道。

“不服气怎地?给我打他,还没规矩了不成?”林全大声喝道。

林觉直愣愣的盯着林伯庸的眼睛,抿着嘴脸上满是倔强。林伯庸摆摆手道:“先莫慌,刚才老夫是同意了他的想法的,给他一个解释的机会。林觉,你有什么好辩解的?说出来听听。若有道理便罢,若是强词夺理,加倍惩罚。”

“对,加倍惩罚,打一百下。”林颂喝道。

林觉拱手行礼道:“家主,若是强词夺理,侄儿甘愿受加倍责罚便是。”

林伯庸点头道:“好。有些骨气,是我林家的人。你说。”

林觉拱手道:“我确实有三日未去家塾读书,但并非是我故意逃学旷课,而是我身子不适。我房中丫鬟也是去替我请了假的,山长徐先生并非不知。现在怎地有以此为由惩罚我?”

林伯庸转头问黄长青道:“是这样么?”

黄长青躬身道:“徐先生没说,但即便是打了招呼,谁知道他是否是装病?什么身子不适,或许只是借口罢了。这事儿我们也都没有亲见,自然是随他怎么说了。”

林觉高声道:“人吃五谷杂粮,便不免生病不适。黄管家难道从来没个头疼脑热之症?记得今年春天,黄管家还因为感了风寒十几日没来宅子里。我可否说,黄管家是为了偷懒装病在家歇息?”

“胡说!我那是真的生病了,咳嗽了十多天,差点要了命。林觉公子怎能如此说话?”黄长青怒道。

林觉摊手耸肩道:“我又没看到,自然随你怎么说了。”

黄长青气的胡子上翘,若不是他名义上的身份还是林家家生子,林觉是直系公子,也算是他的主人家的话,怕是他便要破口大骂了。

“林觉,说话便说话,强词夺理油嘴滑舌可不准许。黄管事那一次确实生了病,难道还要通知你一声不成?”林伯庸沉声喝道。

林觉拱手道:“家主教训的是,我不该这么说话,我给黄管家道个歉。不过前几日我也是确实生了病,这事儿也没什么好骗人的。我房里的丫鬟去请了郎中抓了药,此事一查便知,可做不得假。家主若是不信,可命人去辅仁堂药馆去问问便知。”

林伯庸看了一眼黄长青,眼中有责怪之意。黄长青忙道:“生了病自然不算是故意逃课旷课。但徐先生说了,林觉公子课业散漫,不思精进,给其他房里的公子们极坏的影响。明年便是科举之年,家塾甲班有十六人将要参加科举。林觉公子也在其中,他是直系公子,焉能不以身作则?”

林伯庸尚未说话,林觉便冷笑问道:“敢问黄管事,徐先生说我如何散漫?课业如何不精进?我自问读书刻苦,先生交代的课业我都全部完成,教的书我也都熟读诵背。怎么就给兄弟们带来坏影响了?”

“嗬?好大的口气?教的书本都熟背如流么?徐先生难道会说瞎话不成?要不要请徐先生来当面测试一番?免得你说瞎话蒙骗家主。”黄管事讥笑道。

“我也正有此意,麻烦请徐先生前来印证,瞧瞧谁在说瞎话。”林觉朗声道。

林觉的回答教人意外,林家子弟之中有几位是和林觉同窗。他们都知道林觉并非如他自己所言,所读诗书都滚瓜烂熟牢记于心的。吹吹牛倒也无妨,但现在居然真的要请山长前来印证,这岂不是要露陷了么?即便是平日跟林觉并无多少交情,但因为林觉今日所为给了众旁系子弟一些好感,众人都为林觉捏了一把汗。

“好,那便命人去请徐先生来印证一番。”林伯庸也有些烦了。今天本可以顺顺利利的结束庭训,但却被林觉出来这么一搅合,弄得不但延时,而且事情还有些混乱。况且今日林觉的表现完全不同平日的印象,林伯庸也想知道这小子到底是个什么路数。如果他只是胡吹大气蒙混过关,那自己今天必要给他个教训。一个三房的庶出之子,林伯庸可对他没有多少容忍的想法。

……

林家家塾的山长徐子懋正躺在家塾后院的树荫下的一张躺椅上。每月庭训之日林家的子弟们都不会来家塾读书,对于徐子懋等家塾西席们而言,这是难得的额外的假期。

徐子懋先是在大枣树下喝了会茶,读了几行书,后来倦意袭来,索性鼾声大作睡起了回笼觉。正梦到自己回到了年轻时代,考上了科举当了官娶了娇妻美妾人生得意精彩非凡之时,一个让人厌恶的熟悉的嚎叫声将他惊醒。

“一大早就在这里挺尸呢,还不快起来?东家翁派了人来叫你去前庭呢。”一个胖胖的妇人插着腰站在躺椅旁瞠目大吼,那是徐子懋的夫人。

“哦……哦……怎么回事?出什么事了?”徐子懋忙擦着口水坐起身来皱眉迷茫的应道。

他的脑海里还残留着刚才那场粉红色的梦。梦里娶得夫人娇媚温柔知书达礼,然而现实是如此的残酷,面前这个胖妇人才是自己的夫人,而且是个凶悍蛮横的大老粗。徐子懋内心之中不禁轻叹了一声。

“我怎么知道?人在前边等着呢。”妇人满身大汗,语气中带着火。昨晚徐子懋半夜里偷偷跑到小妾房中折腾了一宿,她一大早才知道。看徐子懋一大早萎靡不振的样子,妇人心中冒着火。

徐子懋忙站起身来,整理衣衫朝前边走,口中不满道:“今日好容易休息一日,却又来叫我作甚?林家就是事多的很,也不知体谅人……我徐子懋是西席山长,可不是他林家的仆役。”

后方胖妇人冷笑道:“你还埋怨,但凡你稍有本事,当年考上个功名,何须受这个气?还不是怪你自己没本事。当年我爹娘也是瞎了眼,被你花架子给蒙骗了,还以为你能飞黄腾达,把我嫁给了你。没想到你却是个窝囊……”

徐子懋紧皱眉头,捂着耳朵快步离开。这些话他都已经听到耳朵起老茧了。可是他无法辩驳,人家说的是事实。

胖妇人在后面用眼剜着他的背影,心中愤愤不已。这男人没本事,当个家塾的山长便以为了不起。殊不知每月五两银子根本不够花销。他还偏要附庸风雅,吃穿都要讲究。更可气的是,快五十了,还硬是要纳个小妾。害的自己不得不经常去娘家搜刮些钱银来补贴家用。这辈子跟着这个无能的男人,真是倒了大霉了。

徐子懋匆匆来到前院,一名林家小厮已经抓耳挠腮的等得不耐烦了。徐子懋忙跟着他往前庭去,一边走一边询问情形。当进入前庭大院的时候,徐子懋已经知道了事情的大概了。

他有些疑惑,三房的庶子林觉他是知道的,毕竟现在家塾之中直系子弟只有这么一位在读,其余的都是旁系子弟。只不过林觉是三房庶出子,徐子懋也知道他在林家没什么地位,再加上此子平日唯唯诺诺平庸寻常,徐子懋倒也范不着将功夫花在他身上,所以印象也不太深刻。印象里便是个每日闷声来去,见了自己也恭敬行礼,学业上也是寻常之极,不像是个能考上科举的少年罢了。唔……生的皮囊倒是不错,可是生的俊又怎样?自己年轻时不也是貌似潘安,然而不也蹉跎半生?

可听小厮说,今日正是这个林觉在庭训上出头,似乎是得罪了林家大管家黄长青。黄长青才叫自己去考究他的学业。至于黄长青说的什么,自己告诉他林觉旷课顽劣影响其他子弟课业的事情,其实自己压根也没说。

徐子懋不傻,他立刻明白这是黄长青借自己之口捏造罪名来惩罚林觉。徐子懋当然知道自己该站在哪一方,黄长青可是林府的大管家,论身份虽是家生子也算是仆役,但他在林家的地位可不是一般人能比的,便是嫡系几位公子也要恭恭敬敬的叫他一声叔。

更何况自己这个家塾的差事完全在黄长青的管辖之中,黄长青可以随时撵自己滚蛋,得罪了黄长青可不明智,而站在他这一边一定是好处多多的。自己一直恳请黄长青为自己加些薪资,并且求黄长青将自己夫人娘家二弟安排进林家的船行做事,这两件事或许在今日之后可以达成。若是如此的话,家中那个母老虎或许会安生点,自己也可过几天安生日子。相较之下,得罪林觉会有什么恶果,徐子懋却是一条也列不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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