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玄愣了愣,低头看了一眼。

半个时辰过后,天色渐渐暗了下来,空阔的官道上行人疏疏落落。

尉迟勋面无表情地盯着一脸认真的容玄,嫉妒,像野草一样疯长。向来运筹帷幄的尉迟勋未曾料到,在自己与容玄分别的这几年里,那颗被重重枷锁固守得牢不可破的心房里居然驻进了别人。尉迟勋什么都没有多说,只是搂住容玄的手又紧了一紧。

小魔王犹豫了片刻才道:“那个男人不简单,你自己小心点。”

“我不是故意的。”不同于之前赶人时的理直气壮,容玄此刻的声音竟出奇的柔和。

容玄本以为女孩子总会对珠玉宝石什么的比较有研究,可燕子将那石头细细摸了一遍又掂量了两下之后,却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倒是一直在旁眼巴巴望着的阿元没头没尾地插了一句:“这石头是不是从滴着水的山壁上抠下来的?”

容玄说着说着突然觉得有些憋闷,扯开褂子的领口就想朝破庙外头走,一转身,手臂却被身后那人拽住了。容玄回头瞪了他一眼,口气有些恶狠狠:“吴啸天,你干嘛?”

小魔王听了这话才安下心来,点头“嗯”了一声,又嘱咐小猴子“自己小心点”。

其余几人听了哈哈大笑,燕子猛的推了阿元一把,戏谑道:“什么一对儿对儿的,阿元你反应真慢!这两轮一交替,四个时辰一过,天都该亮了,你还守啥夜呀?”

他本是个游走在繁华都市里的金牌律师,背律法条例之类的文书对他来说简直就是小菜一碟,可二十多年的人生阅历并不能弥补容大律师动手能力差、农业知识匮乏的缺憾。他虽然好学好问,可那脸皮儿真是和纸一样薄,能不麻烦别人的事他从不主动开口求助,能自己解决的问题他也绝不会去多叨扰一句。这好心办坏事,帮忙不成反帮了倒忙的事儿,在他身上不止发生过一回两回,容玄在黑风寨里闹出的笑话都成了长辈们茶余饭后拿来闲嗑牙的笑料。他现下一听阿元预备当众揭自己的老底,怎么忍得住不上前阻挡,薄脸皮的容大律师可真丢不起这人!

“喂,你笑什么笑,严肃点,严肃点,我们这儿打劫呢!”吴啸天抵着甘蔗的手却纹丝不动,一本正经地威胁道。

“他怎么会是来历不明,大当家您气糊涂了么,这小娃娃可是夫人同雷炮头的孩子。”稳婆凑近了说话,顺势将那把危险的拍子撩推远了些。

☆、第01章_过方

容玄愕然地看着躺在地上的两个人,他们的五官已经辨不清了,只能依稀从衣着打扮上分辨出男女。男人的身上全是刀伤,还有被猛兽撕咬过的痕迹,干涸的鲜血凝固了一地。女人下半身的衣裤被扯没了,她面朝着门口趴在地上,脸上那双早已没有了生气的眼睛瞪得好像铜铃一般,她似乎到死都一直瞪着那个对她施下暴行的凶手,不肯瞑目。

“谁……这是谁干的!?”吴啸天言语里的愤怒呼之欲出,可他有气没地方撒,拧白的拳头只好狠狠砸向了墙壁。

这些人都是平日里最朴实纯良的,他们不参与黑风寨任何形式的抢劫,只偶尔去到附近的山林里捕鱼打猎,大部分时候都会在寨子里帮忙务农。他们是最与世无争的一群人,没有理由该遭此毒手。

“糟了,这不可能是自己人干的,肯定是……”雷子的揣测连自己都觉得心惊,他看了一眼啸天和容玄,前者还在火冒三丈,后者已经猛地转身朝寨子里狂奔。

容玄边跑边喊:“啸天,快回主楼看看!”

容玄不顾一切地往前冲,散落在地上的竹篓木框几乎将通道都给堵上了,可这丝毫都动摇不了他的心。容玄奋力朝前跑着,一步都不敢停,任凭吴啸天在他身后追着呼喊,一次都没有回头。他害怕自己只要稍微迟疑一下,稍微回过身看那一眼,就会被漂在白水河上的一具具尸体拖住脚步,他害怕自己的一个犹豫,会断送掉那丝渺茫的见上柳婆最后一面的机会。

——没事的,不会有事的。

容玄不止一次在心底安慰自己,反复地催眠,好像只有这样才能让他保持冷静。他用尽全身力气爬上半山,建在山中央的黑风寨主楼冷冷清清,雕花木门半敞半闭,被山涧的冷风吹得“咯吱,咯吱”作响。

容玄倚着门大口大口地喘气,脸上除了悲痛和绝望没有其他多余的表情。屋子里的家具凌乱地倒在地上,抽屉里的东西都被人翻了出来,所有值钱的东西都没有了,剩下的只是一滩又一滩触目惊心的血迹。容玄的脑海里空白一片,他像一具没有灵魂的行尸走肉,拖着酸痛的腿脚朝前迈了两步,他分不清眼前的这一幕究竟是个无底的噩梦,还是血淋淋的现实。

“柳婆……大当家……雷炮头……”

容玄口中喃喃,他走到歪在角落的木柜旁边,老旧的红木柜子上残留着半个手印。

容玄像是中了邪,他伸手对上那个血手印,手印明显比他的小了一圈,可是手指却比他的粗了许多。容玄的表情突然垮了下来,这是柳婆的手印,谁都可以认错但容玄绝对不会认错。就是这双手,为他撑起了一片天,就是这双手,替他挡下了吴震南上了膛的一颗金丹,就是这双手,将他一把屎一把尿地拉扯大,从无怨言。

“不——”容玄低下了头,口中呜咽。

吴啸天好不容易追了上来,眼前的一切使他的呼吸又乱了起来。他一脸难以置信的表情,看了一圈周围,又看向容玄:“怎么会这样?柳婆呢?我爹呢?”

容玄摇了摇头,肩膀耷拉下来,他颓丧地用手捂住脸,声音都是颤抖的:“我们……来晚了。”

吴啸天愣了一下,随即明白了他话里的意思,失控大吼道:“不可能,不可能的!我爹不可能……”那个字是忌讳,吴啸天的话到了嘴边又被自己嚼了回去。他开始在被洗劫一空的吊脚楼里胡乱翻找,没有亲眼见到吴震南的尸首,他不会承认黑风寨被屠的事实。

容玄还呆在楼上掩面沉思,脑海里冒出来一个又一个可怕的念头。

三天三夜的过堂,偶遇带着发光玉髓的尉迟勋,洛宁匪窟被剿,许大马被杀头,夜枭队,慕容清,偷运枪支弹药的可疑商队,这大概只是洛宁永安剿匪行动的第一步……

所有事情好像都没有关联,可是现在再细想起来,却似乎都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容玄用额头一下又一下地磕着橱,恨自己怎么没有多留个心眼,恨自己明明觉察到了事有蹊跷,为什么不提早一天下山回寨。他在心底责骂自己,越是悲伤,越是自责,甚至连自己的额头磕肿了都没发现。

“柳婆!”木楼下传来吴啸天的一声惊呼,他大声嚷着,“小猴子,你快下来!是柳婆,柳婆还活着!”

容玄的神经像是被针突然刺了一下,他猛地从地上跳起来,直冲吴啸天所在的主楼底层。

“在哪?柳婆在哪?”容玄推开一切障碍物跑到吴啸天跟前。

吴啸天此刻正蹲在地上,扶着倒在架子后面的柳婆不敢乱动。

“柳婆——”容玄嘶声力竭地喊着,跪到地上,想去伸手摸一摸柳婆的脸,却又止住了。他看到柳婆浑身是血,深长的刀口子割到了好几处要害,手臂上缠着条临时止血用的帕巾,已经被彻底染红了。柳婆半睁着眼,呼吸很浅,像是保留着最后一点体力,想要见上容玄一面。

“小玄儿……”柳婆嚅动了一下苍白的嘴唇,声音几不可闻。

容玄的心脏像是要被碾碎了,他轻轻握住柳婆的手,努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生怕自己一个不小心,会触碰到她暴露在外的伤口。“是谁干的?柳婆,是谁把你害成这样?”容玄问。

柳婆没说话,只是微微摇了摇头,看表情,随时有可能因为失血过多而昏死过去。

“柳婆,我下山去找大夫。”容玄急迫地说,“不,我背着您下山去找大夫!”说罢,他作势就要背人。

柳婆还是摇头,片刻,才颤巍巍地抓住容玄和吴啸天的手。

“你们不要管我……去救大当家……去救雷炮头……黑风寨……已经没有活人了……”

吴啸天一听他爹还活着,忙问柳婆吴震南和雷北阎在哪。

柳婆又艰难地道:“去洛宁县城……天师水牢……飞鸽传书通知陕西的白五爷……记得在信封背面画一株杨柳……四根枝条,不要错了。”

容玄猛点头,将柳婆的话一一记在心头,他握住柳婆的手,不知此时此刻还能为她做些什么。吴啸天没有忽略容玄盈在眼眶里的泪,他悄悄握住了容玄的另一只手,牢牢牵在一起。

吴啸天对柳婆说:“柳婆,我们完成了过堂任务,我们要挂住。”

话说出口,声音已经跟着微微颤抖。

柳婆没说话,只点了点头,淡淡笑了,那个笑容祥和而温暖,有着容玄熟悉的亲和感。这个女人对他而言就像一座不会倒下的山,稳稳地矗立在那里,随时可以傍依。可是现在这座大山却岌岌可危,容玄不知道还能为她做些什么。不甘和自责在心底盘旋,像一道道无形的枷锁捆绑在心间。

容玄握住柳婆的手,他看着柳婆的眼睛问:“柳婆,你知道是谁干的对不对?你告诉我,我替你报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