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容玄满一周岁的时候能走会爬了,稳婆给他摆置了镏金抓周盘,里头除了常规的老八样,还有土家自撰的密语小册子,一根青腰带,半把钝匕首,一支没填弹的拍子撩。在众人的注视下,小容玄晃晃悠悠地走过去,一屁股坐到抓周盘上,抓起了那根象征着威信的青腰带,再站起来的时候,榻子上那把钝了的小匕首已经没了踪影,沉浸在喜庆气氛中的人们却都没有觉察。

黑风寨是容玄的家,也是见证他成长的地方。吴啸天背着小容玄爬遍了整座恶人谷,摸遍了黑风寨里的每一寸土地。小玄儿还不会说话的时候只和吴啸天亲近,一个手势一个眼神,小魔王就能领会小猴子的意思。雷子、燕子还有阿元屁颠屁颠地跟在他们后面,一群小泥猴子整天腻在一块儿,偷偷学着大人们做很多事情。

小玄儿年纪最小却学得最快。学会吃饭的时候同时学会了喝酒,学会说话的时候同时学会了骂人,童年还没有过去就先习惯了沉思,青春期还未到来就懂得了如何手淫。他熟记黑风寨的所有暗语,清楚各种图腾象征,他知道如何熬制鸦片,如何配制迷药,怎样用钝刀行窃,怎样用石头抢劫……形形色色的犯罪手法渐渐融入了骨髓。

就这样,小屁孩们在悍匪遍地的黑风寨里无忧无虑地长大。

☆、第07章_喊话

白驹过隙,转眼间秋冬春过又逢夏。

这日又是个潮湿闷热的三伏天,太阳像是个燃烧的火球挂在天上,焦黑的土地被烤出了一道道龟裂的细纹,土狗吐着长舌头,蝉虫聒噪地鸣叫,整个黑风寨就像个上了屉子的大蒸笼,热得人口干舌燥汗如雨下。

容玄此时正顶着当头烈日在田里务农,头上耷拉着个破草帽,身上敞着件裁剪粗糙的白色坎肩儿,手里还抓着把小镰刀。这坎肩儿是他将自己的汗衫剪短了,又把胳膊领子的窟窿掏大了的改良品。容玄一刀一刀剐着田里的杂草,汗水沿着青涩的鬓角滑落,滴在地上转瞬蒸发,他用手背揩了把脸,边除草边自言自语道:“锄禾日当午,我锄禾——你当午——弯弓射大雕,我弯弓——你大雕——完全搞不懂,我完全——你不懂——”

“不许动!把手举起来!”

身后突然响起的低哑嗓音让容玄心头一惊,他只觉后腰一凉,有什么硬邦邦冷冰冰的管状物抵在了身后。只听身后那人又威吓道:“金子,银子,玉骰子,统统给我交出哩——”没想这挺严肃的一句话竟给他说破了音,混沉的嗓音拖曳出尖细的尾音,阴阳怪气的,要多诡异有多诡异。

容玄“噗哧”一声笑出来:“哈哈哈哈——”转过身迎向逆光而立的那个少年,是吴啸天,他手里拿着根才削了皮的甘蔗,水水的,凉凉的。

“喂,你笑什么笑,严肃点,严肃点,我们这儿打劫呢!”吴啸天抵着甘蔗的手却纹丝不动,一本正经地威胁道。

“我最烦你们这些打劫的,有组织,无纪律,一点儿技术含量都没有。”容玄才不理他,背过身继续埋头割草。前几天燕子她娘在田里耕作的时候中暑厥倒了,才十岁的容玄便自告奋勇担下了这个任务。寨子里的分工很均匀,男人负责狩猎、制造、出货,而女人和半大的孩子则负责在田里耕作、织布缝绣还有很多杂活,虽然琐碎细小,但并不比在外奔波的男人们轻松。

“切——就你有技术,有技术你跑田里割啥草啊!还在那儿说啥完全搞不懂的。”吴啸天虽然嘴里不咸不淡的,可心里还是舍不得容玄独自一人汗流浃背地在地里忙活,偷偷跑到后山瞧了他好几回,只是这小破猴子都没发现。

“好像你懂一样,那你说,技术是啥?”容玄一句话就把吴啸天给顶了回去,小魔王哪里知道什么是“技术”,他只晓得这只小猴子总爱拿些自己不知道的东西吓唬他。容玄见他答不上来又抓耳挠腮的样子,憋了一肚子的笑意没出声。

“好啦好啦,算你聪明啥都懂。”吴啸天打个哈哈讨饶,又转而拽过歪在容玄头上的草帽,扯扯正,道:“喂,小猴子,你忙完了没?瞧你脖子上都晒出红印子了,为什么不歇一会儿再割?一上午都窝在这里,连口水都不喝,你是想像燕子娘一样倒在田里吗?”

“吴啸天,就你这破锣嗓子能不能别喊了?等变声期过了再和我说话,现在连母猪叫的都比你动听。”容玄继续埋头割草,还差最后几片就能割完了,可他才一弯腰,又突然想起了什么,挺直了身子看向吴啸天,一扬眉,问,“你怎么知道我一上午都窝在这里没喝水?吴啸天你该不会——”

容玄拖长尾音的一句猜测被吴啸天用半根甘蔗堵在了喉咙口。

“嚼你的甘蔗吧!哪来那么多话。”啸天脸红了,和挂在天上散着高热的太阳似的。

容玄看着吴啸天,唇角慢慢扬起个优美的弧度,脸颊上的两个小酒窝浅浅的若隐若现。

他用镰刀将甘蔗劈成两半,递了半根给吴啸天,脆生生地道:“谢谢你给我送甘蔗,我分半根给你,一起吃。”

吴啸天也不客气,接过半根甘蔗边嚼边说:“你和我甭提谢不谢的,不过是给你送根甘蔗,谁让咱是哥呢!”他边说边用手压了一把容玄的小草帽,害他半张小脸都被压在了帽檐下面,“对了,你现在为啥都直接喊我的名字,不加哥哥了?想想看你小时候多粘我啊,爹娘都还不会喊,就先会喊‘哥哥’了。”

容玄低着头默了一会儿,藏在阴影中的小脸上读不出情绪。人人都说有妈的孩子是块宝,没妈的孩子像根草,容玄的前世就是这句话的写照。可今生纵使没爹没娘,他依然感受到了家的温馨,被人捧在掌心呵护着,被人驼在背上照顾着,天冷了有人替他掖被角,天热了有人替他送甘蔗,心中承载的是满满的幸福。但是容玄脸皮薄,怎么会自己承认吴啸天的好,他总说小魔王就是个粗神经的弟控,没了小猴子就寝食难安六神无主,自己只是偶尔“主动配合”他一下。

“那时候不喊哥哥行么?”这不,容玄又开始闹别扭了,“不喊哥哥你能背着我爬恶人谷?不喊哥哥你能给我半夜送肉包子?我那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吴啸天一听,不乐意了,摔了啃到一半的甘蔗就一把扑了过去,口中大喊:“你这忘恩负义的臭小子,看老哥我怎么收拾你!”脸上却挂着无比灿烂的笑意。

“喂,你别乱来,我手里还拿着刀呢!”容玄在吴啸天朝他扑来的一瞬间,已将手中的危险镰刀朝反方向掷了出去,却没来得及防住吴啸天一个饿虎扑食。

“啊——”的一声,两人已经抱作一团滚到了高粱地里,剩下的那片杂草就这样被荒在了那里。

暴力不能解决一切,但是可以解决吴啸天。这几乎成了容玄的经典名言。

两人扯来扯去在地里打成一片,结局自然又是滚了一身泥泞的两个小屁孩手牵手笑着站起来。

“呸——”吴啸天啐了口唾沫,脸上还沾着一片泥腥子,“你刚耍的那是啥杂派拳,完全不按路数来,害我跌了个狗啃泥,真是的!”

“输了就是输了,不懂就别胡说。八岁以后你这当哥的打架就没赢过我,说出去也不怕丢人。”容玄拍拍身上的尘土,又替吴啸天掸了掸衣摆,好像矮了小魔王半个头的自己才是哥哥一般,他问,“对了,你来找我什么事?难不成就是给我送甘蔗?顺便再打上一架?”经容玄这么一提醒,吴啸天才突然想起什么,“啊呀”了一声道:“我咋把正事给忘了,你爹喊你回家吃饭!”

你爹喊你回家吃饭!你爹喊你回家吃饭!

容玄一头黑线,认命地跟着吴啸天爬回主宅。这里用“爬”这个字来形容真是一点也不为过。黑风寨的主宅是座庞大的吊脚木楼,纯木质的结构,就地砌基,半边着地,半边吊脚,南面向着白水河,北面靠着恶人谷,要想登上主宅,先得爬个半座山。

就这样,在似火骄阳的炙烤下,一个大不点,一个小不点,“哼哧哼哧”地爬回了主宅,到门口时已是汗流浃背,双颊通红,就像两只被煮熟了的大闸蟹,朝床榻上一歪,便不动了。

“唷,小娃娃们回来了?”柳婆操着一口乡音,端着好几盘热气腾腾的炒菜跨进了屋子。十多年过去,稳婆柳宁爱碎碎念的脾性丝毫未变,眼角发梢却留下了岁月的痕迹,她总是边感慨着小玄儿长大了,边叹着自己老了不顶用了。可在容玄心里,这个女人是座山,稳若磐石般矗立在那里,随时可以傍依,随时可以让他安下心来。

“柳婆我帮你。”容玄从床榻上蹦下来,额头上还沁着一片汗,他凑到柳婆身旁,接过碗筷,又跑到大圆桌旁一件一件端正摆好。柳婆笑弯了眼,直夸“小玄儿真懂事”。

吴啸天在一旁看了会儿,也蹦下了床榻过去帮忙。桌上摆了一台子的农家菜,有盐水手剥笋、酱鸭舌、野生蕨根菜、油焖茄子、糖醋辣椒、油爆虾、小鸡炖蘑菇、猪肉炖粉条、还有容玄最爱喝的鱼头豆腐煲。满桌佳肴香气四溢,两个小屁孩边帮忙边流哈喇子,胃里的馋虫都被勾了出来。

“柳婆,雷炮头哪儿去了?咋把我们喊回来吃饭了,自个儿却不见了?”吴啸天摆弄着面前的碗筷,拿起来又放下去,长辈还没到齐,桌上的菜不可以碰筷,这是黑风寨里约定俗成的规矩。

“快了快了,雷炮头在同大当家谈事情,一会儿就到了。”

柳婆话音刚落,屋子外头就传来一片熟悉的嬉闹声。

“小燕子,穿花衣,年年春天来这里,我问燕子你为啥来?燕子说:这里的春天最美丽——小燕子——”这声音悦耳极了,像是春日枝头立着的黄鹂鸟儿,清脆动听。

“得了金燕子,你唱来唱去就这么一首。也不看看现在啥节气,三伏天的唱啥春天最美丽。”

“切——阿元你这公鸭嗓子还敢嫌我!”

“好了好了,不要吵了,你们肚子饿不饿?”

“饿——”黄鹂嗓子和公鸭嗓子异口同声地回答。

坐在里屋候着的容玄和吴啸天听的一清二楚,嘴角挂着的笑容咧得更大了。眼见这三人的斜影落到了门槛儿上,容玄与吴啸天齐声一喝道:“天王盖地虎!”

门外三人脚下一滞,只听为首的那少年掷地有声地回道:“宝塔镇河妖!”

屋内二人又不约而同放声问:“莫哈!莫哈?”

屋外三人齐声应:“正晌午时说话,谁也莫有家!”

上头这一问一答都是土匪用的特殊隐语,说的好听点是“暗话”,说的难听点就是“黑话”。有句老话说的好——绿林暗语通关牒,土匪黑话生死牌。不懂暗语的土匪,等于没有得到绿林通行证。遇到关卡,暗语是通关文牒,答对了放行,答错了受阻;特殊场合,暗语是生死命牌,答对者生,答错者死,阴差阳错之间,可能就定了一个人的性命。所以说,要想当土匪,先得学黑话。

“好类好类,一个个还没挂柱的小崽子,反倒先学起当家的喊话咧!”柳婆笑得乐不可支,招呼屋外的小匪子们进屋吃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