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连玉和薛流才不管别人怎么看,从第一次见面开始,两个人就跟天生宿敌似的,一有机会,非要比个高下不可。

“这梅林颇大,围着湖绕了一圈,此次来参加画展的作品没有一千,也有九百了。”言墨望着满目梅花和画卷,正如鱼得水,欣喜得很。

“想去瞧瞧吗?”言墨问。

半个多时辰,总算收拾好一小捆柴禾,晟熙抬头看了看天边低压压的乌云,加快速度往回赶。才一刻钟,暴雨哗啦啦下了起来,雷声滚滚,天色一暗,像是一眨眼到了晚上。晟熙浑身湿透,背上的柴禾又湿又重,脚下的泥地混着尖锐的山石,很不好走。

晟熙抬眼,望见紫月一脸沉醉,像是欣赏美酒一般沉醉其间,没有吭声。

他们违逆伦常,分离尝相思。

言墨轻轻搂住颜苏的肩膀,让他靠在自己身边,拿湖绿薄被替他盖好,轻声说:“天气寒凉,到了庸德,再替你买几件棉袄。”

颜苏乖巧地点了点头,便靠在言墨身边闭眼休憩。

车窗外的寒风与雪花互相追赶着,没几日,车队便到达了庸德城。这是个古老的城镇,斑驳的城砖上刻着不规则的刮痕,城门正中的“庸德”二字,隶书阳刻,饱经风霜,笔划已有些许模糊,却仍旧沉厚深邃。远远望去,高大古朴的城楼耸立在灰蒙蒙的天空下,愈发显得庄严肃穆。

“三百年前,这里是一座边城,更是一座军事要塞。”言墨指着车窗外渐近的城门,道:“当时爆发了一场十分惨烈的战争,城内百姓被屠,十室九空,城外良田被淹,颗粒无收,又值夏末,青黄不接,饿殍遍地,加上瘟疫肆掠,可谓惨不忍睹。那瘟疫蔓延的很快,也无法治愈,连敌军都放弃占领它而早早退离,这里几乎成了一座死城。”

“朝廷中有一位叫做司马庸德的御医,自荐来此,亲尝汤药,用时三月,终于寻得良方,治愈百姓,制止瘟疫,这座城又活了过来。而他却因感染疫病救治不及,逝世了。后来人们为了纪念他,便将城名改为‘庸德’。现在,城南还有一座司马庙,供奉着他的牌位,拜了可去病消灾,据说很灵。”

颜苏望着官道旁一望无际的雪地,猜测那白雪覆盖之下应该是万倾良田,都说“瑞雪兆丰年”,明年一定会五谷丰登。再看道路上来来往往的行人,皆裹着皮裘大衣,贫富相间,喜乐相杂,乃一派祥和之景。想必这里已经是一座富饶繁荣的大城了。

又听言墨说到司马庙,颜苏笑道:“那我可一定要去拜拜,无病便是无灾了。”

“好。等在梅府安顿后,我们一起去。”

车队缓缓驶入城门,嘈杂声顿时涌进车里,颜苏好奇地趴在窗上往外看。街道两旁一字排开各式店铺,两三层不等,相间布着客栈酒楼、药店布庄、当铺玉轩,或绿或黄的旗幡等高地插在店门外,随风招摇,整齐划一又各具特色。石板街上零星地散着些许未扫尽的残雪,深灰色夹杂点点雪白,湿润的石板上聚着浅浅的水洼,倒映一小块纯净天空,看起来十分干净清爽。

马车沿着主街拐进城西仁德巷,喧闹逐渐远去,随之而来的是安详与宁静。颜苏侧着耳,除了车轮碾过石板的声音,还从空气中捕捉到一丝箫声,低沉悠长,徘徊旋还,只一瞬,便彻底融入冰冷的朔风中,消失不见了。

车队在梅府前停下,颜苏和言墨相携下车,抬头便见一位精神矍铄的老人站在门口,领着十来个下仆迎接众人。

梅霖远远喊了声“祥伯”,从第一辆车旁奔到老人面前,扶着老人一边说话,一边上了台阶。

灰袄的仆人替了马夫,牵着马带着车顺着小巷拐去后院。蓝袄的小厮接过各家行李,极为迅速地进了高大的府门,转过照壁,身影一下子没入繁盛梅林。

那成片成片的艳红色梅花遮住大半视野,将原本单调的灰白季节渲染的鲜活起来,叫人一看见那些盎然盛开的花朵,便感到勃勃生机,连带着安静的府邸也热闹不少。

颜苏赞叹地欣赏着一路望不尽的梅树,和梅城张扬傲气的梅花不同,这些种在园子里的梅树,仿佛更加努力地生长,每一个枝头的花朵都尽力绽开,花蕊笔直伸出,花瓣像是要撑破一般使劲地伸展着。这份努力的心情,让颜苏不自觉笑弯了眉眼,愈发觉得舒畅。

言墨瞧着颜苏欣喜的模样,清澈的眼里映着满满的喜悦,晶莹的眸子像黑珍珠一般闪耀着莹润光泽,那是能潜入人心的光芒,叫人不自觉随他一起欢笑,一同观这苍茫天地。言墨心下一动,随手拍了拍他的发顶,放轻声音,缓缓念着:“腊冬有红梅,不盼好春来。”

颜苏仰头瞧了瞧一脸笑意的言墨,略微沉吟,便接道:“春秋随时尽,莫负少年才。”

言墨听罢,紧紧握着颜苏的手,低头温柔地望着他,满心感动,这份无言的默契,已经让他等了很久很久。

这时,便有青袄的小厮轻手轻脚地走过来,恭请两人去客房沐浴歇息,以待晚上的宴席。那小厮一直低着头,领着二人走到湘南院的客房,摆了茶,简单介绍了一下梅府的格局,指着院里扫雪的两个粉袄小丫鬟,道:“先生若有吩咐,只管唤她们。小的告退。”

言墨叫住小厮,问道:“这几日,你们主人如何安排?”

小厮想了会儿,说:“今晚是为各位客人设洗尘宴,明日上午在玲珑园搭戏台,请的是华舞班和飞天班,一连唱二十天,皆在下午开戏。还有杂耍、舞乐等各色表演。今年府里采买了不少好茶,过几日会有品茗会。老爷打算在年前比文招亲,替三小姐寻个佳婿,来个双喜临门。鉴赏宁山绝笔则是在三日后。”

言墨点点头,那小厮便退下了。

颜苏微微一笑,端了热茶给言墨,“先生,这梅家真是大手笔啊。我先前在京城就听说华舞班和飞天班是顶尖的两家戏班,这次居然全请到,还连场二十天。”

“民最富不过皇商。”言墨轻啜一口香茶,悠悠道:“恐怕只仅次于皇家了。”见颜苏从包裹里拿出帖子,放在书案上开始磨墨临字,言墨好笑道:“我当年也没你这么刻苦。”

颜苏抬起头,笑道:“我的字太差,怕给先生丢脸。”说罢又低头认真地写。

言墨摇摇头,便随他去了。

待两人沐浴罢,院里的丫鬟来请,领着二人往花厅去。

作者有话要说:

☆、宁山绝笔二

花厅很大,用三挂七彩琉璃珠帘隔断三面,外面罩了较厚的棉质长帘,以保证厅内恒温。左右连接着曲折的回廊,蜿蜒如带,正对着丛丛梅树的雕花月洞门上拢着一层素色薄纱,既可看到厅外美景,也可挡风。

言墨和颜苏来时,厅内已坐了四个年轻人。一身白衣绣着墨梅图案的付连玉,正与他身边的一位男子低声交谈。那人只着一袭淡青广袖长衫,在衣襟上压了一圈细小的白色鹅绒,淡眉薄唇,披肩长发也是偏淡的褐黄颜色,脸上挂了一抹温润浅笑,十分的儒雅谦和。也许是附近的火炉烧的过旺,他颊边晕出一丝薄红,付连玉望着他讲话,眉飞色舞,颜苏竟突生一种他是在调戏那人的错觉。

往旁边看,欧阳希仍是一身墨蓝锦衣,独自坐着似在发呆。他对面的人裹了身纯白小袄,抱着盘梅干,吃得不亦乐乎。颜苏想起来这个人在水阁见过,正是玉笔寒宵。

言墨刚踏进花厅时,顾飞晚恰从长廊上掀帘进来,脸上带着喜不自胜的笑容,配着一身金黄流线白衫,看起来十分阳光俊朗。

“哟,这是又得了什么好处?”付连玉随口调侃了一句。

顾飞晚笑意不减,坐到他旁边凑近了说:“华舞班的英绕蝶,飞天班的段玉秋,你说我能不高兴吗。”

付连玉一扇子敲在顾飞晚肩头,调笑道:“喂喂,上次你霸了我的湘湘,这次还想跟我抢?”

顾飞晚手上折扇一翻,挑掉付连玉打在他肩头的扇子,道:“别这么小心眼儿嘛。这次一人一个,还用抢?”

付连玉长眉一挑,“我们分了,你把穆兄置于何地?”

“欸,他才不需要……”

这两人谈的热火朝天,一个比一个风流。颜苏听在耳里,虽有些不喜,面上倒并未表现出,只恭谦地向寒宵和早就自动远离付连玉的男子行了礼。这才知道那温雅男子是寒宵的好友纪呈霜。

寒宵一盘梅干吃下肚,扔了空盘,撑着脑袋看向低头坐着的颜苏,却是问言墨:“你还会收徒弟?”

听起来是讽刺的话,那声音却十分清脆悦耳。颜苏抬头一看,两人好奇的视线碰到一起,颜苏腼腆地笑了。

寒宵扑哧一笑,道:“挺害羞一孩子,像养了只小猫儿。”

纪呈霜一把将另一个装满杏干的果盘塞进寒宵怀里,斥道:“人家少年英才,哪是你这馋猫能比的。”他朝尴尬的颜苏赞赏一笑,缓缓吟来:“春秋随时尽,莫负少年才。”

原来他竟是听到了。纪呈霜的笑容似有安抚人心之能,颜苏见了那笑,心里瞬间放松不少。

言墨见颜苏状态尚佳,便转而朝寒宵道:“你看过那副字?”